藝術家董陽孜:一個人一枝筆,抵抗時代的傾斜
董陽孜不願被稱為是書法家,而是以文字和線條為核心的藝術家,他不斷地不同領域和世代跨界、寫出文字的新生命,要讓人們重新認識中文字的美好。
董陽孜不願被稱為是書法家,而是以文字和線條為核心的藝術家。在這個西化、數位化的時代,他不斷地寫出文字的新生命,不斷地與不同領域和世代跨界,要讓人們重新認識中文字的美好,反思自己所傳承的文化。
約訪董陽孜老師的過程本身,就最能說明他的核心信念:中文文字的意義。他對《VERSE》取了一個英文刊名頗有意見——與他熟悉的朋友都知道,在他面前不能叫英文名字,必須用中文。畢竟,那代表了你的身分認同。讓社會更理解與認同中文文字的意義,並以此重視自己的文化傳承,是他幾十年來創作的核心動力。
或許有人會覺得不論是名字或語言,就是一種溝通工具,只要大家彼此能理解就好。但那是低估文字的意義。畢竟,文字是文化的載體,是一個社會自我理解的表現形式。尤其,董陽孜在乎的不只是保存,而是讓文字有新的生命力,讓文字藝術打開更多的想像。
2019年底董陽孜在北美館的個人階段性回顧大展「行墨」,造成很大的轟動。這或許很難讓人想到,一個本土藝術家在美術館的展覽,一個「書法藝術展」,可以造成如此巨大熱潮,展覽最後一日更是摩肩擦踵。這些年來,很多人,真的在董陽孜的作品中,重新認識中文字的形體之美。
現任視納華仁文化傳播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新浪網共同創辦人蔣顯斌曾說,1995年雲門舞集到北美巡演,當時為了製作雲門的巡迴網站,他推敲把玩「雲門舞集」時,深感這四個書法字好看又有力道。
他形容說:「只消簡單地去背反白,放在全黑襯底的網頁,嘩,整個畫面的氣質與氣勢便躍然而生。我第一次清楚地體會到中文書法字的力道可以如何懾人,即使輾轉多手放到現代科技數位螢幕上,依然如此『力透紙背』。厲害!」在還沒有Google的時代,他查到,這個寫字的人,叫「董陽孜」。
一整代青年開始探索自己的文化根源
董陽孜小時候開始學習書法,進入師大讀美術系,又遠赴美國攻讀藝術碩士,學習油畫,也熟悉設計,中西方藝術技巧融會貫通,所以他可以讓文字藝術千變萬化,可以用西方美學語言反擊西方。1977年,他回到台灣,決心從事書法藝術的創作。
那是一個台灣新文化浪潮正要爆發的年代,《漢聲》、《雄獅美術》雜誌和雲門舞集在70年代初期成立,年輕人開始「唱自己的歌」,鄉土文化運動出現,一整代青年開始探索與思考自己的文化根源與自己的認同。在那樣的時代脈絡下,董陽孜的書法藝術也是一種尋根。他相信中文書法線條是獨特的藝術,尤其中國是簡體字,台灣依然保存繁體字,這就是我們文化的根、文化的主體性。
但董陽孜不願被稱為是書法家,因為他不只是書寫傳統的書法,而是要給書法注入新生命。因為文字是活的,而不是屬於墓碑的。文化也必須是活的,才能不斷傳承下去。他是以文字和線條為核心的藝術創作者,尤其對他來說,「創作第一個要求就是跟人家不一樣,要經得起考驗」。
他深信,創作者要有所為,有所不為。他不為的是名利,而為的是要讓這門藝術被看見,大大地看見。而且,學創作的人就是要不服氣。言談中,可以深刻感受到他內在強大的火焰—對創作的火,對這世界的火。
年輕時,董陽孜在紐約MoMA看到日本藝術家占了一面牆,他不服氣。面對書法藝術的逐漸式微,他不服氣,他要用創作占領大家的視線與想像的空間。最初誠品書店創辦人吳清友邀請他展覽,他說:「我不要在畫廊展覽,我要用你的藝文空間,因為藝文空間的牆比較大,藝廊比較小。而且在藝文空間,我可以說話,我要幹嘛就能幹嘛。畫廊純粹就是賣畫。」
幾年前,台北市立美術館邀請他做回顧展,他起初回覆館長林平說:「對不起,我還沒死喔,做什麼回顧展?」但館方提供足夠的空間、足夠的牆,對他產生很大的吸引力,他也想完整地看自己作品的呈現,最後才有了大眾眼前的回顧展。「你看不到,我越要讓你看,所以我越做越大。」
但他也確實是焦急的。說到現在人不重視文字,不重視書法,他激動地說「這是基本教育不好,從國小開始就沒有重視中文」。十年前開放中國觀光客,許多商家改用簡體字,他也不滿,「不能為了錢放棄自己的文化。」書法藝術是他抵抗世界走向傾頹的美麗武器,是他大聲疾呼的靜默「擴音器」。他要讓大家看見繁體中文字的美麗與可能,看到屬於自己文化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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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挑戰 才能傳承
在21世紀,董陽孜不斷嘗試跨界,與不同領域和不同世代的創作者進行各種合作,要讓書法藝術走出紙上,無所不在。2011年,策展人劉小康和陳俊良策劃「妙法自然亞洲文創跨界創作展」,邀請亞洲各地設計名家包括日本的永井一正、原研哉、韓國的安尚秀、香港的靳埭強,與台灣的劉開、李明道、蕭青陽、聶永真等,以董陽孜的書法創作為元素,設計不同視覺效果的海報。
他也先後和流行音樂天王五月天阿信與陳綺貞合作「無聲的樂章」創作計畫;2014進入劇場,連續三年進行書法藝術跨界的《騷》系列,結合多媒體、音樂、現代舞,讓書法的線條在劇場中舞動;2016年開始了與新生代服裝設計師合作的「讀衣」計畫,今年五月是第五屆,也是最後一屆。對他來說,跨界創作與其用嘴說,不如真的做出來。「不是我做了一定對,可是至少,我要你來看看」,這個一做就五年的「讀衣」計畫當然是一場前衛宣言。
「做時尚最難。做衣服我不懂,但常常在看時尚,時尚雜誌也看一看。我在想,為什麼一定要跟著西方走?當然這概念是西方人提倡的,不是我們東方人的,你西方已經在帶領我們東方,那我東方怎麼回擊你呢?我是在做文字藝術的人,當然拿這個來回擊你。」
讓人焦慮的是,看國外的時尚是「從色彩一看就知道,你是從哪個地方來的,對不對?」「那我們台灣有什麼色彩?而且色彩之外,我們還有線條。」他希望透過年輕時尚設計師的創作,讓線條成為時尚的關鍵元素。
從第一屆到本屆都參與「讀衣」計畫的設計師周裕穎,形容董陽孜非常具有「龐克精神」。董老師第一次和他見面就說:「周裕穎,怎麼樣,一起來玩吧!」「一路以來,他心裡面有一個很堅定的方向,但又希望我們打破那個框架的方式去創作。太多跨界其實還是有框架在,但老師給我們很大的自由,做我們內心想做的事情。」
在「讀衣V」,不僅時尚設計師是年輕世代,喜事國際與團團文創執行長、上屆和本屆共同策展人馮亞敏也邀請年輕團隊如草字頭負責空間規劃、叄喜映畫負責影像,展開更多跨世代對話。董陽孜第一次來到草字頭在城市邊緣、堆滿雜亂材料的巨大鐵皮屋工作室,第一句話也是:「我要是還年輕就跟你們一起在這玩!」
草字頭負責人黃偉倫很佩服董老師對後輩的支持,例如:「展示手法再再強調以服裝設計師、實踐學生等作品為主,他自己的作品為輔。他也以開放的態度賦予後輩發揮空間,比如由各設計師依據各自理解,對應『至大無外』的字句發展以服裝為載體的作品。」
董陽孜則把跟年輕團隊合作視為一種很有趣的挑戰與互動。「你是新世代,我是過去的世代,我向你挑戰,你怎麼來看我?我要了解他們能做什麼,我直接就挑戰,只有這樣,才有傳承。」
周裕穎承認他們有磨合過程,「第一次我記得董老師希望我們都做黑色的,他說書法『乾濕淡焦濃』,就是墨分五色。後來我們把他的線條透過科技,讓線條變成衣服的整個結構。一般的人看這個線條,不會像我們一直在看,最多就是一種感受,我們只能把這個感受透過時裝的材質表達出來。」
在第二屆時,周裕穎跟工研院合作「讀衣」,開發許多新材質,「董老師本來排斥用這些東西在傳統的線條上。但我跟他講說,來看展的很多是年輕人,要先用年輕的包裝,才能讓他們理解為什麼要做這些事情。幾年之後,他就對於我們想要表達的概念越來越能接受,以他這個年紀來講,是我合作過的藝術家裡面真的非常open的。他有他的堅持,但也鼓勵我們去創作一些新的、他沒看到的東西。」
一點一滴扎實地改變了社會
五屆的讀衣留下了什麼?深度參與前四屆策劃的蔣顯斌認為,這些新銳設計師剛開始跟董陽孜合作時有一點仰望的感覺,現在則有了一個比較有機的互動性。「對於設計者本身,去運用中文的線條來做時尚設計,他們的概念開始產生一種轉化的過程。」
而在觀眾的部分,上一次在現場有一個習字台,許多年輕人都會拿起毛筆來寫,十分熱鬧,展覽商品區也賣得很好。也學習書法的蔣顯斌認為「書法文字線條的美,有填補到這社會中某一種美學的缺位」。他經常跟董老師聊,鼓勵大家寫字或許不易,但至少要訓練大眾的眼睛。「當他們的眼睛一旦看見了以後,就沒有辦法再回到看不見的狀態了。」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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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亞敏則說,這個展是「服裝設計師透過展覽過程,將自己的設計方法與文字藝術的內涵結合,是根本上的撼動,從中將發現不同的創作角度」。他認為五屆以來參展的服裝設計師在表現上都更為成熟,這就是說「讀衣」留下的影響,攪動了他們的創作思維與方法。
「在台灣的時尚發展過程中,四年前就看到有一些人用『讀衣』的視覺、概念等元素來對文化部的時裝週提案,在國外也因為時尚界的交流關注,可以看到『讀衣』的影響力持續擴散,因此我確信『讀衣』引領華人世界使用文字的線條、語彙的意境來創作設計。」
馮亞敏繼續說到,「在我看來,語言文字就是最輕便的裝備,它在我們的血液裡,也在日常的生活裡,然而這樣輕便的裝備卻有撼動世界的力量,既能寫下歷史,也能形塑人與文化,而且因為輕便,貼合著時代變化,更新的速度最快。」
2019年馮亞敏開始把讀衣計畫和實踐大學服裝設計系串連起來,建立「東方文字藝術印花布開發計畫」,就是希望董老師的創作可以和更年輕世代的服裝設計師結合,這一屆展覽有18位學生入選。「當然希望『讀衣』可以把根扎下去。」他說,「讓學生從印花布設計去研究,去用文字,用董老師授權的線條,去研究印花布設計。未來也希望能到國外去參展,可以販售。」這個種子種下去以後,可以開枝散葉掉在其他的地方。
問董老師最想傳承的是什麼?「什麼都可以傳承。我最近在看緯來日本台,他們在報導一個木匠怎麼做木工,這個都要傳承啊,不能通通都讓機器替代了。」一方面,50年來,他似乎是在時代中不合時宜。因為正是從他開始創作的70年代,台灣越來越西化。
而來到數位時代,人們越來越少寫字,甚至開始遺忘許多文字的寫法。董陽孜宛如一個永不停歇的唐吉軻德,一個人一枝筆,不斷地寫,不斷地要跨界讓文字藝術走入不同的領域,努力抵抗時代的傾斜,讓人們,尤其是年輕世代,無可迴避那些文字的飛揚與穿透。但另一方面,他的的確確用他的創作一點一滴改變了社會,讓許多人在他的文字前屏息、感動與震撼,重新找到自己與中文字的連結。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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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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