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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歐洲健行才是正經事:在聖雅各北方之路找到人生的收穫

在歐洲健行才是正經事:在聖雅各北方之路找到人生的收穫

2020年李郁淳訂了九月飛往馬德里的機票,如意算盤是在年初開始橫行的病毒,到了秋天總會退散吧?結果全世界都沒料到這場火一燒就是三年。又過了兩年,她再次訂了同一時段的機票,像是把片段的人生複製貼上,出發聖雅各北方之路。

2020年就訂了9月飛往馬德里的機票,如意算盤是在年初開始橫行的病毒,到了秋天總會退散吧?結果全世界都沒料到這場火一燒就是三年。我在同年夏天取消了朝聖之路的計畫,又過了兩年。耗盡所有耐心,終於在2022年訂了同一時段的機票,像是把片段的人生複製貼上,這次我真的要出發,套句某暢銷作家的話:「這條路,跪著也要走完。」賭氣的意味大於勵志。

事實上,朝聖之路並非什麼新鮮事,早在西元9世紀就開始有人前仆後繼地走上這條長達八百多公里的旅程,終點等待著他們的,是埋著耶穌12門徒之一「聖雅各」遺骸的大教堂,因此這條路又叫聖雅各之路(Camino de Santiago de Compostela),宗教意味濃厚。

我絕非教徒,選擇這條路純粹是過去耳聞了許多關於它的故事,雖然聽起來有點瘋,但步行八百多公里是個滿有趣的嘗試。全世界剛從疫情的瘴癘迷霧中走出來,我應該很有餘裕賞自己一個多月的時間,啥都不做,就是埋頭走路、放空、思考。

根據古人的定義,朝聖之路從你家門口開始,但根據21世紀,朝聖之路由西班牙政府劃分出好幾條官方路線,你可以在每個路線的起點領取朝聖護照、沿途蓋章標記路程,最後在終點取得證書或在身上刺青(?),該有的儀式感一樣都少不了。

想到在最熱門的法國之路(Camino de Frances)上,可能遭遇令人難以消受的人山人海,我決定改走據說「難度最高、風景也最美」的北方之路(Camino del Norte)」,從西班牙東北方緊臨法國邊界的城市伊倫(Irún)出發,一路沿著海岸線往西,行經聖賽巴斯汀(San Sebastian)、畢爾包(Bilbao)、桑坦德(Santander)、希洪(Gijón)等大城市,最後抵達聖地牙哥。

為了省去冗長的流水帳敘述,我可以在這裡先爆雷來到結尾,我最後總共花了33天步行時間,走完840公里的北方之路。在這長達一個月的時間內,就和人生多數時候一樣,有喜極之時、有喪氣之時,有陰霾一掃而空之時,也有暗黑指數莫名飆高之時。

可也像那句老話,人生的亮點不在結尾,而是過程。真正為這段旅程留下標記的,並非上述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城市──事實上,大城市只讓人感到頓失方位且渺小,你巴不得趕緊逃離它。那些在我走到上氣不接下氣、腰酸背痛、眼冒金星時陪伴著我的,是比斯開灣冰涼湛藍的海、峋嶙而曲折的岩岸、迷濛如神蹟的金色晨曦、鄉間的農人們慷慨贈予的豐美桃李與飲水。

即便為了在每日搶得庇護所的床位必須及早摸黑出發,有時獨自走在幽暗森林裡,靠著頂上頭燈前進,然後在逐漸亮起來的天光裡感到舒坦自在,感到一點一滴地喚醒了覺知,那過程都是好的、安全的。我從來沒感覺孤單,一路上總有農家養的牛羊貓狗陪伴,傻氣地用眼神直視著我,彷彿在問:「你是瘋了嗎,幹嘛想不開飛過半個地球,來這裡走一個月的路?」

一路陪伴我前行的,當然還有這條路上來來去去的朝聖者們。然而說「陪伴」也許有失公允。不管你幾歲,什麼職業、性別、國籍,老鳥還是菜鳥,朝聖路上大家會互相幫忙,卻是人人平等。平常生活中那難解的人際習題與算計(加上兩年多疫情的隔離),在朝聖路上好像都不算一回事了。沒有情緒勒索、沒有虧欠割捨、沒有依附佔有,我們都靠著自己的能力前進,並且不吝於對陌生人慷慨餽贈,儘管那餽贈可能是包紮水泡的繃帶、驅蟲噴劑、一瓶裝著真心的冰啤酒,或是一段塵封多年的內心告解。

以及深夜在庇護所的多人房裡,如海嘯般排山倒海而來的巨大鼾聲。

好的壞的,都要概括接受。

朝聖者們像跟著北極星的指引一樣,循著朝聖之路上隨處可見的黃箭頭前進(當然也建議事先下載離線地圖,以備不時之需),並感嘆著若在人生徬徨時,有這樣的黃箭頭可扮演迷航時明燈就好了。

路是人走出來的,心魔卻是人趕不走的。一路上我總是問自己,為什麼搞這麼累,為什麼像是跟誰過不去似地,偏要這樣用腳丈量這條路?為什麼說好要趁這840公里好好把未來釐清,又為什麼日也想夜也想,卻始終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如果說,我相信走完這條朝聖之路,人生就可大徹大悟大洗牌,未免失之天真。但曾經同行幾天的斯洛維尼亞五十歲大姊,的確也說,這是她走入婚姻以來第一次拋家棄子出來自己旅行,她覺得自己徹底開了眼界,也完全享受這種獨立與強壯,她好像真的找到了自己人生的黃箭頭。

回台灣半年後,有天我躺在沙發上和她傳訊聊天。問起她近況「我先生搬出去,分居了。但我們的關係也大大改善,我們不再是兩個獨立運作的行星,反而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就像從前一樣。」

「如果有機會,我還想回去走別條朝聖之路。」她說。

我看過許多人,一而再、再而三,像集郵一樣,不斷計畫回來走新的路,又或是同樣的路走個幾遍也不嫌煩。也有來自西班牙以外國家的六、七旬老人,真的從自家門口出發,一路走了三、四個月來到聖雅各大教堂。

更確切地說,是他們此生再也離不開這條路。而我對此始終難以離解。

接近聖地牙哥的那天,當城市的喧囂逐漸逼近,我也莫名浮躁起來。終點要到了,我理應得到解脫,但面對那終點後的未知,我竟然有了近鄉情怯。

可以把人生撥一個月出來,只是埋頭走路,打理吃喝住,把最簡單的一件事想了又想,真是一種天大的餘裕,不是常有的。這麼說來,那路上日復一日吃著的冷西班牙烘蛋(Tortilla)、法棍麵包佐鹹死人風乾香腸、咖啡牛奶(café con leche),在庇護所睡著的那些搖搖晃晃的上下舖,搶著的淋浴間和廁所,瞬間都有滋有味、好風好景了起來。

在教堂前,我脫去了鞋襪,感謝雙腳承載了一個月各種身心靈的重量。我和其他好友們互道恭喜、互留email。更重要的是,我把11公斤的背包往地上一丟,舒舒服服在溫暖的陽光下躺著,享受這靠自己創造出來的榮耀旅程。

從明天起,誰也別想逼我走半哩路。但也許再不久的以後,我會回來走全長1000公里,從南部穿越整個西班牙一路往北的銀之路(Vía da la plata)。你問我這趟最大的收穫是什麼?喂喂,我可是不折不扣掉了六公斤,人到中年,還有什麼比這個更珍貴的福份呢。

作者|李郁淳
自由撰稿者,又叫阿鳥。十歲開始寫文,二十歲開始旅行,三十歲開始跑步,四十歲摔了個狗吃屎,開始認真思考人生。著有《想入非非:一個人的東非130天大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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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李郁淳 攝影/李郁淳 編輯/郭璈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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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李郁淳
  • 攝影/李郁淳
  • 編輯/郭璈
  •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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