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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州河:他的電影不撒謊

蘇州河:他的電影不撒謊

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蘇州河》,是2000年深秋,我不識婁燁也不識周迅,純粹被預告中周迅水中美人魚造型所吸引。當時《花樣年華》上映月餘,對於王家衛千迴百轉以景喻情功力之深記憶猶新,因此對《蘇州河》大量的第一人稱旁白有點感冒,心想戴著金色假髮的周迅和令人暈眩的手持攝影,究竟是在向王家衛的《重慶森林》致意,還是深受希區考克的《迷魂記》(Vertigo)或者法國新浪潮代表性人物楚浮的愛情片啟發呢?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誤以為《蘇州河》是婁燁第一部劇情長片。即使後來看了更早的《週末情人》和《危情少女》,逐漸熟悉婁燁的創作脈絡,把他被禁的作品和沒有被禁的作品陸續看完,開始用《頤和園》之前、《頤和園》之後來區隔他的創作生涯,但我還是常常忘記《蘇州河》是婁燁第三部劇情長片。

《蘇州河》背後推手除了婁燁自首作《週末情人》合作至今的革命夥伴耐安,在後製關鍵時刻還有法國的菲利浦泊拜(Philippe Bober)加盟,這位如今以《鴿子在樹枝上沉思》(A Pigeon Sat on a Branch)、《抓狂美術館》(The Square)分別擒獅又摘下金棕櫚葉的王牌監製,當年找來德國的配樂家約克萊因伯格(Jörg Lemberg)和剪接師卡爾里德(Karl Riedl),由聲音到影像,為《蘇州河》的不安和張狂以至敘事節奏定了調(約克萊因伯格後來又與婁燁合作《紫蝴蝶》配樂,卡爾里德則掛名《春風沈醉的夜晚》剪接顧問,並為李楊、李玉的《盲井》、《蘋果》操刀,幾乎成了「中國禁片剪接專業戶」)。《蘇州河》在表彰新銳的鹿特丹影展首映並奪得最高榮譽金虎獎,從此開啟婁燁的國際時期,此番在台重映的數位修復版,亦由菲利浦泊拜親自監修。

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蘇州河》,是2000年深秋,我不識婁燁也不識周迅,純粹被預告中周迅水中美人魚造型所吸引。當時《花樣年華》上映月餘,對於王家衛千迴百轉以景喻情功力之深記憶猶新,因此對《蘇州河》大量的第一人稱旁白有點感冒,心想戴著金色假髮的周迅和令人暈眩的手持攝影,究竟是在向王家衛的《重慶森林》致意,還是深受希區考克的《迷魂記》(Vertigo)或者法國新浪潮代表性人物楚浮的愛情片啟發呢?

2000年真的是華語片大爆發的一年,鹿特丹影展由《蘇州河》掄元,柏林影展則把等同第二名的「特別評審獎」頒給張藝謀《我的父親母親》(另部入為主競賽的華語片是關錦鵬的《有時跳舞》),坎城影展讓姜文《鬼子來了》、楊德昌《一一》和《花樣年華》各有斬獲,當然也不能忽略「競賽之外」獲得空前好評的《臥虎藏龍》,至於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則選了賈樟柯的《站台》、陳果的《榴槤飄飄》(在此沒有將移民澳洲的羅卓瑤所拍的澳洲片《女神1967》算在內)。

相隔二十年,再次檢視這份名單,有人功成名就,有人與世長辭,有人作品質量參差不穩定,有人創作停滯不前,其中最難歸類的便是婁燁。姜文和賈樟柯都拍過禁片,但若要說最常和電檢角力最敢挑釁執政當局者,沒人比得過婁燁。時至今日,大家對於婁燁的最大期待,依舊是等著他再拍一部類似《頤和園》那樣的作品。事實上對於婁燁來說,要拍時代不一定非得六四不可。《蘇州河》之後、《頤和園》之前,他拍了三十年代上海為背景的諜報片《紫蝴蝶》,一部由個人選擇望向歷史轉折的功敗垂成之作。十六年後,他二度挑戰時代題材,完成以1941上海租界為背景的《蘭心大劇院》。而《蘭心》問世之前,則是歷經後製和審查耗損心神多年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一部以類型片外殼包覆廣州冼村拆遷事件的「後六四電影」,試圖為六四世代的失落二十年做出總結的野心之作。

婁燁用《頤和園》和《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講完六四與其後,但《蘇州河》和他因《頤和園》遭禁而前去法國拍攝的《花》,何嘗沒有六四陰影,甚至說上個世界九十年代開始拍片的婁燁,所有作品皆隱含著他個人對於六四、對於集體、對於社會主義的反思亦無不可。

如果張藝謀和陳凱歌等第五代導演,是乘著後文革時代改革開放的列車,用最獵奇最瑰麗的民俗影像,為中國進行重新敘事;那麼婁燁和賈樟柯這兩位第六代導演的拔尖人物,便是以六四為分界線,不只幫中國,更要為社會主義和中國共產黨下的整個社會,去看待它的變遷以及和外在世界(全球)的接軌,去找到一個擺脫集體的、尊重個體的、最接近現實真相的切入角度。用這個角度來看《蘇州河》,不再只是癡男怨女的奇情故事,一切便有了更大的視野格局,宛如一則寓言,恰如假借一間盲人推拿中心的興衰向社會主義道別的《推拿》。

二十年後重看《蘇州河》,我恍然明白這其實不只是一部愛情片。第一人稱旁白、沒在銀幕前現身那位拿攝影機的人、美美的男朋友,他究竟是誰?他說他什麼都拍,只要有人付錢,但他可不能保證他拍的你會喜歡,因為他的攝影機不撒謊。好個「不撒謊」,年輕氣盛的婁燁大剌剌把這三個字面對觀眾講出來,好似一個宣言。但這宣言說正式不夠正式,理不直氣不壯,帶點玩笑口吻,而且攝影師的旁白不在乎隨性開起外掛,話鋒一轉便把重心轉移到誤把美美當成投河消失的牡丹、一心想要確認美美身份和牡丹生死的送貨員馬達身上。誰是誰?誰愛了誰?誰又害了誰?美美像是長大了俗豔版的牡丹,當觀眾開始自我催眠她也許就是牡丹的時候,攝影師的旁白卻告訴我們馬達找到了真正的牡丹,然後他們的屍體被人從河裡撈了出來。

仔細回想片頭那長串旁白,原來電影開場未滿五分鐘,攝影師便把整個故事說完了。馬達和牡丹的生死戀情是真是假,甚至牡丹和美美是否真的面容神似,都不是重點。唯一的重點是那條河,包容了所有故事、傳說、記憶和垃圾的那條河,許多人仰賴著在此渡過一生的那條河。蘇州河、頤和園、盲人推拿中心,原來都是同樣的概念。我以前錯認婁燁拍片專注講愛情,好奇他到底在愛情方面受了多少傷,才能把有情多情和無情辯證出斑斑血淚,原來我低估了婁燁,他的格局更大,他自始至終關注的,是超越兒女私情的,愛恨中國。

片名「蘇州河」三個字打出來之前,那段介於紀實和戲劇之間的四分鐘手持影像,是婁燁之所以成為婁燁的關鍵,就像日後婁燁所有電影的開場與串場空景,霧濛濛的江河也好,頹圮雜亂的廢墟也罷,高樓迭起車水馬龍,荒煙漫草惡水鬼火,那些都是婁燁眼中,最真實最不加修飾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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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作者/鄭秉泓(影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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