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的詞人之路(上):沒有比讓文字跟音樂結合更幸福的事
詞人林夕從他的文學養成談起,談到歌詞的藝術、音樂產業的變化,也分享他正在参與的一項AI歌詞寫作計畫。
林夕是我們時代最重要的作詞人,甚至是一個傳奇。當Bob Dylan以音樂人身分獲得諾貝爾文學奬,林夕的詞作不也早該獲得文學獎嗎?他讓文字的運用成為一門藝術,而且讓文學的想像影響千萬個懂中文的人。作為一個以表達理念為工作的人,他在過去幾年徹底實踐這個理念:更勇敢為香港的自由發聲,甚至不惜付出代價。這是一個當代文化鬥士的典範。在這個萬字長訪談中,我們從他的文學養成談起,談到歌詞的藝術,音樂產業的變化,他如何運用不同的媒介表達思想,甚至——這是他首次接受媒體訪談——分享他正在参與的一項AI歌詞寫作計畫。
張鐵志(以下簡稱鐵):作為一個中文文字的煉金師,你的文學啟蒙是什麼?
林夕(以下簡稱夕):我中學三年級就看很多古典詩詞,—分半鐘就能完整背誦蘇東坡《前赤壁賦》。我看書速度很快,中學那幾年讀了很多古典作品包括《世說新語》、《論語》、《道德經》、《紅樓夢》等等。第一本看的小說是 《三國演義》,另外有一個叫 《白香詞譜》,裡面有列出平仄平仄,我就按《白香詞譜》填了很多宋詞。
我自己的文字修為,先從古典文學、文言文扎根以後,才到白話文,我覺得這個 SOP 是對的(笑)
鐵:為什麼古典詩比起現代詩更吸引少年的你?
夕:高中開始看現代詩,當時香港現代詩沒有什麼看頭。主要是看台灣的鄭愁予,還有余光中。周夢蝶的作品可以背誦如流。所以,我的文學啟蒙是古典跟現代兩方的交集。
鐵:中國古典文學的詩詞是怎麼樣的一個魔力,把你這個青少年吸引進去?
夕:唐詩跟宋詞是有一點分別,唐詩是用字的精準度,比方說杜甫的「潤物細無聲」,當時文青的我一看,這個「潤物細無聲」,「潤」字用大好,「『細』 無聲」不知不覺表達整個環境的氛園,這個不只是用字巧妙,還講出一些語言不能闡釋的境界。現代詩是沒有押韻的文字,但還是有節奏感。
其實現代詩也有它的根,從唐詩傳下來的,變成現代化的文字時,文字的魔力在於它想像的跳脫。那個時候就不用學什麼文學創作的理論,那些魔力讓我從小就很喜歡純文學。
鐵:所以你中學對文學有興趣,那時怎麼沒想將來做文學人,而是據說已經想要作一個流行音樂的作詞人?
夕:我為什麼沒有選擇純文學,沒有想要進入文學的殿堂,是因為用流行文化表達,它的受眾比較多,我有一種偏見,站在文學殿堂金宇塔體制上頂端的人常常不接地氣。
第二點,因為我們那時都是電視國民,對流行歌詞的認識與興趣,主要來自電視劇主題曲,比方《倚天屠龍記》,它怎麼從一把刀一把劍發展出來成為短短的文字,對我的吸引是很大的。遇有黄霑、盧國沾這些人的範例,尤其是盧國沾挑起我好勝的心,希望自己也能這樣子,那就太棒棒了。
因為我是一個喜歡文字的人,同時也喜歡音樂,天下沒有再幸福的事情,是能把音樂跟文字結合。
我對旋律天生就有一種敏感度,能抓出旋律的靈魂,再用文字表達出來。這文字跟音樂結合的遊戲,比光寫文字更適合我。
鐵:我最近在寫一篇Bob Dylan的文章,剛好提到一個類似觀點,Bob Dylan也是融合了美國詩歌的偉大傳統,包括T・S・艾略特這些,但透過流行音樂,它把這些偉大文學的想像讓無數的年輕人聽到,而不是在象牙塔裡面。
夕:我的使命也是,我的目標也是這樣子。
鐵:有人提過,你最早的國語歌詞是音樂工廠時期羅大佑的鼓勵,是嗎?
夕:是這樣的,如果沒有他,可能不會有後來的發展,或是很多很多年後才會有那個機會。
鐵:那個時候你國語說得好?
夕:我進音樂工廠以後,羅大佑就說你要學國語啊,那個時候香港的教育不講國語,現在才必須教普通話。所以當時請了一個北京的老師,每週三次訓練普通話的能力。後來,每個月差不多要來台灣開會兩次,慢慢就能講了。
我也下過很多苦功,讓國語歌處理得更好。雖然看過很多台灣的文學、小說、散文,但這還不夠,就像看一些文藝電影其實不能吸收到最在地講愛情講道理的方式。所以我就看一些八點檔的電視劇,那種才是比較在地的。那是VCD的時代,我真的買那些看,吸收了很多養分,當然也參考某一些台灣的主流或是沒那麼主流寫歌詞的人。
鐵:國語歌寫多久之後,才覺得比較熟悉,比較可以掌握?
夕:我每用一個字喔,那時候都會google一下,如果這個字台灣搜尋的結果很少,真的沒有那麼普遍就不要用。離開了大佑的庇佑,有人說這首歌「很香港」的時候,我就會不斷摸索。我從1994年開始寫中文歌詞,寫了差不多五年左右,才開始真正有把握。
鐵:國語歌和廣東歌一定是有不同的用字,那你會不會故意玩一些文字的手法,這個文字用法明明「很香港」,但你故意在國語歌用?
夕:有時候出問題其實不是出問題,反而成為一個屬於我自己的風格。如果像所有已經成名的台灣作詞人一樣的用字,那一定就失去了我自己啊。所以我就是故意。
我相信要在一個屬於當地的土壤上面,能夠開出自己的花的話,那你一定要扎根,扎根以後我可以下一點不一樣的農藥。
鐵:關於歌詞跟歌手的關係,一種是你經常合作的人,從張國榮、王菲到陳奕迅,另外一種是你幫其他太多人寫過歌。在前者,你為他們做歌的時候,是不是會很清楚這個歌詞就屬於陳奕迅,或屬於王菲的,會特別為他特有的風格與感覺來寫?
夕:一定會。某一些合作很久的歌手,會比較了解他們需要什麼歌詞,怎樣才能讓他們人歌合一,某個人的性格會講出怎樣的事情,可是即便其他合作不是很多(不過以香港來說,差不多99.9% 的歌手都寫過),我還是很重視一點,就是這個話像不像他會講出來的,其他我都會這樣考量。
剛剛提到幾個核心的那些,張國榮、王菲、陳奕迅、楊千嬅⋯⋯都有不一樣的情況。
張國榮很知道他要什麼,跟他溝通從來都很簡單,都一句話。每一次他說:「欸,這個就是我了。」這是其中一個很愉快的合作關係。張國榮他本身是什麼都不怕的那種人,所以我就可以放肆寫一些比較色色的,〈色情男女〉用了比喻來形容這些,我甚至寫過張國榮一首歌叫〈Dreaming〉,在夢裡面,進行一種人類正常的、愉快的運動。
王菲本身第一個好處就是沒意見,第二就是她是個性很鮮明的人,比較站在高崗上的,沒有關注世界其他的事情,非常自我的一個人。喜歡跟她合作是因為她在某一些課題上面,可以發揮得無限,她什麼歌都可以唱,什麼都願意嘗試。
王菲最厲害的風格就是能夠建立自己成為一個標籤,她對某個歌的喜好,比方說Björk啦,自己也可以唱成那樣。那時也啟發了我,我可以在王菲的世界裡,實現當初在中學時期的理想,什麼現代詩的寫法都沒關係。陳奕迅和楊千嬅這兩個,當時是新人嘛,跟他們也不熟。
要跟歌手的關係是熟中帶生的。如果從榮格的理論來說,他們第一人格的形成不是我,可是第二個人格的形成我有一點分,我一直很努力建立他們某一種形象。比方說陳奕迅就是關懷比較多事情的人啊,什麼都敢講的,楊千嬅則是在愛情方面很癡迷的一個人,可是她也是烈女的個性,這兩個其實也符合他們的私人生活。
鐵:你從80年代中期創作到90年代,經歷了整個香港流行音樂的黃金時代。進入21世紀後,產業出現很大變化(當然全球都是),特別是過去這幾年,感覺上似乎衰落不少?
夕:衰弱包括兩方面,一個是水平,一個是銷量。這兩點也息息相關。如果說水平的話,2000年後没有衰退得很嚴重。以我自己來說,最有突破性的作品是2000年開始,甚至到了2006年是我創作小宇宙的大爆發期。
以量來說,我從2000年開始,每年寫的歌有一百五十、八十多首,曾經有五、六年每年寫200首歌,差不多一天半就能寫一首,這個產量如果以我為sample,也沒有衰弱。
現在,廣東歌一年的產量都沒有兩百多首,等於我當時一個人就寫了現在一年所有的歌,所以唱片的銷量是不行了。以前是盗版,後來是網路串流。問題在於整個產業故步自封,思維還沒有think out of the box,沒有超前部書串流的事件。
那個時候很多人串流是什麼都不知道耶,2000年中我就說以後將會是單曲的時代了,不要那麼在意實體的CD了。現在才如夢初醒,太晚了,NFT技術崛起他們也完全沒這個概念,我氣到爆。
鐵:這幾年更嚴重對不對?
夕:主流的唱片公司簽人還是簽很多,只是這幾年進入單曲的時代,直接放到網路,隔了很久又另外一首歌,容祖兒過去是兩年發三張專輯、十首歌,這三年容祖兒派過十幾首歌都沒有出專輯。水平還是很多人在努力,只是旋律方面真的比較弱一點啦,很多流行不是靠旋律,是靠節奏感,我相信韓國音樂的文化也影響很大。
從前廣東歌為什麼強大,因為第一,娛樂方式不多,第二香港音樂就是曾經能夠征服所謂的整個大東亞地區,那也是香港電視劇的黃金時期。後來大陸的音樂產業起來,而台灣當然一直都很成熟啦,對香港比較熟悉的是早期的廣東歌,我敢說2000年以後的作品就陌生了,因為那個交流斷了。
你看看能夠在台灣有知名度的男女歌手不多,王菲早一點,可是她是以國語歌來征服嘛,張學友很早就國語歌,當然還有陳奕迅。所以2000年以後香港變成比較純本土化的發展。
比較有意思的一個觀察就是,在大陸,聽音樂的人會有一股動力去聽以前的東西,比方大陸的張國榮 「榮粉」勢力龐大。我們常說香港要捍衛自己的本士文化,但我常說年輕人連根都不珍惜,都沒有好奇心,說什麼捍衛香港的文化。
台灣其實也是一樣,很常說誰已經過氣了。這個心態可能要改一改,不要動不動就過氣、過期,它不是食物啦。我們舉一反三的話,你對歷史沒有興趣,對過去發生的事情沒有興趣,對為什麼變成今天的你沒有興趣,只在乎今天的你,這也是膚淺的小確幸心態,因為安於現在,然後困在當下。
林夕|畢業於香港大學文學院中文系,主修翻譯,曾任港大中文系助教,《快報》編輯、亞洲電視節目創作主任/節目部副經理、音樂工廠創作總監/總經理、商業電台廣告創作及製作部主管/商業電台創作顧問/商業電台顧問。現全職寫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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