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畫家阿尼默以台語創作深情:《情批》的溫柔私密與台中的聲音
有人問阿尼默,《小輓》講的是失去嗎?《情批》也是嗎?但《情批》講的其實是獲得,一種深情。作為一棵樹,作為肉身然後捨棄。
翻開《情批》的前幾頁,你會發現,人已從東岸的海來到西岸的海,橫越島嶼中段,來到西部鐵路行經的城市。故事裡的城市未必就指涉現實的台中市,但是當中有著畫家阿尼默的生活紋理。出生並久居在台中的阿尼默,去年年初才以他的《小輓》得到波隆那書展拉加茲獎漫畫類首獎,創造了台灣一個紀錄,年底又交出第一本台語詩繪本《情批》(情書的台語)。
情人節的前夕,我們與他聊《情批》與其中刻畫的情感,但在工作室聊總是感覺太過刻意,阿尼默便帶我們在台中火車站後方的帝國製糖廠(台中糖廠)一帶走走。台中正在大興土木、打造現代都市的消費地景,但他眼中的台中並不只如此。
「其實我小時候住的地方離這裡沒有很遠。但週遭已經不是我小時候看到的樣子。」他還指不遠處一塊空地說:「另外一邊就是正在蓋的shopping mall。」經過帝國製糖廠時,他描述舊日的破敗,整修曠日費時,甚至屋頂磚瓦要差人循舊制重作,保留住日據時期尚屬罕見的鋼筋混凝土建築。
算一算,帝國製糖廠1912年建廠,到1993年關廠,至今也有81年的歷史。鄰近的台中州廳是1913年開始興建,卻是木造建築。一個是承載著台灣中部製糖產業和城市變遷的歷史,一個則保留地方政府的治理形象。如今,帝國製糖廠歷經漫長整修跟土地開發案,重新規畫成河濱生態公園,供觀光客遊憩。沒有在地人士的引導,只會感覺一切都是新的。
談及台中市容的變化。阿尼默坦言他其實不是那麼喜歡急遽變動的步調,但也注意到所謂時代進步並不是一幅整齊一致的圖像。「時代一直往前走,但人其實沒有太大不一樣。好比不會使用網路的人還在,還是繼續過著他們的人生。」
這樣說起來,阿尼默的談話及創作中,他丈量時間的方式比別人還要緩慢悠長。「我們的一生也不算什麼,也不用那麽的介意一些事情。」他說。化為一棵樹,用一棵樹生長的時間去活,會見證很多事情的發生,但又不與人世短暫的變化週期連動。
內化創作的過程,成為《情批》裡的深情
阿尼默說的不是地方的變遷和失落,而是創作者自身詮釋「緩慢」的詩意。「有人問我,《小輓》講的是失去嗎?《情批》也是嗎?但《情批》講的其實是獲得,一種深情。作為一棵樹,作為肉身然後捨棄。這種深情不是想要成為情書,而是要走到心裡去。」面對這種無法入畫的情意,他下的評語則是:「這不是失去。情感夠堅定不在乎這個失去。」
「我一開始在畫《情批》的圖時,是從一棵樹、兩棵樹慢慢畫起。」他說人在觀看自身以外的物種時,也會投射情感。就像觀察鳥時會看到牠們有人類的表情,有各種不同的姿態長相,樹亦如此。而在描摹樹木的過程中,他帶入了自己。但也因為先仔細地畫下心中的樹,他說:「我才覺得自己是一棵樹。」這是故事還沒有被賦予形式之前的事。
這本書還有另外一個起源故事。也就是關於印書的罪惡感。他說:「我看過一個算式,能算出多少紙等於多少棵樹。在更之前,我接到第一本書要絕版的訊息。五千本賣了三千多本,也就是有一、兩千本的書要被銷毀。」他把那本書拿出來秤重再乘以五千本,算出來大概砍了一小片森林,並為此非常難過。「我告訴自己,往後要再出書,就要做出有出版意義、且值得被留下來的書。」
結合原生語言與自然情感
《情批》中的樹沒有物種名稱,形體也很寫意,這種看似普世性、放諸四海皆準的圖像卻是用台語寫成,要用台語去念誦。阿尼默說:「我收集了很多世界各地的郵戳,但最後在這本書中還是決定用台灣的郵戳。你想想台灣的地理環境,島嶼左邊右邊都有海。儘管別的地方也有伐木,也有水運,但我講的就是台灣這裡,才會(決定在這本書)使用台語。」
他念出其中一段文字:「你嘛恬恬看著阮,阮想欲予你看著我的心腹,閣有,坦白的靈魂。」他的聲音使人想著,是不是有些事情,就是不能用華語說明,非得要用台語述說這種情意?慣用台語的他說,和家人一向都說台語,況且母親也不會說華語,台語便是他們平常生活的語言。
但在華語文化優勢下,台語創作便有許多需要他百般斟酌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樣選擇對不對。也許用華語寫出來,可是講的故事內容都會偏到另一邊去。」
「不知道欸,我自認用的是大家都會講的台語。後來發現不是。」日常的語言要經重新轉化才有可能成詩,自此《情批》帶有非常個人、私密的溫柔聲音。「我有去看台語詩。但有時會有種華語翻成台語的感覺,或者是又太口語到讓人覺得在聊天。」他坦言自己是喜歡讀,但思及自己個人特質,在創作上還是有戲劇化的成分。
《情批》使用的台語不到非常口語,也不若江湖走跳那般生猛、激烈。「台語拿來講髒話,會覺得很對味。對我來講其中也有情緒的抒發。這種情感很直接。」他這裡說的戲劇化效果,便在於「普通字詞的組合的效果」。
「既然要寫詩。本來就要有音樂性。我會念出來看順不順。在書寫的過程中會有不同的排列組合,好像很自然就會找到某種押韻,並製造出音樂性。也不是說每一句都會有押韻,有些沒有,只是就算沒有,還是可以彼此銜接。這是我之所以選擇這些字詞的基礎,『斟酌看著你的,耳佮喙,鼻仔佮目睭。』念出來要有流動的感覺。中間有幾個詞彙我很確定一定要有,只是不知道要放哪裡。」
其實,台語裡保留了許多中國歷代移民的口語及雅言,抑揚頓挫比起華語更明顯,同時日治時期台灣各地的民間詩社也以台語作古典詩,可說台語在民間的發展綿延不絕,一直都沒有真正消失。阿尼默在處理《情批》這首詩的聲音跟書面文字時,很強調台語的特殊美感。
「台語其實非常詩意。」不管是跟媽媽一起看歌仔戲,從中學會很文雅的用語,或者是從生活中體會台語內建非常細緻的分類體系,比如山的念法就有san跟suann,或者說數字跟數數的讀音也是不同的,因此我們可以說,並不是台語缺乏什麼詞彙,而是越來越少人用台語去說一件事情,才導致台語的逐漸消亡,詞彙變成死語或者散佚掉。
我一度猜測,在《情批》的寫作過程中,採集台語歌比採集日常會話還來得重要。但阿尼默說不是如此,「我常常會被台語歌嚇到。情感太濃烈了。根本是恐怖情人才會講的話。」
他接著說:「我再怎麼恨也不會說這些話呀。台語就是有這樣的功能,可以讓我們任性表達情緒。這也是我選擇台語書寫的原因。只是我不會去寫愛不到你就不放手。台語歌不太會有像《情批》這樣的東西。潘越雲的歌沒有那麼灑狗血。她的歌也是情感比較內斂,但唱腔還是跟我不一樣。」於是在蒐集資料的初期,他很快就不聽台語歌了。在創作時他也不聽音樂,以免「我畫的過程連動作也被影響」。
重回記憶中的帝國製糖廠
對台語歌獨有一番見解的他,創作時卻非常安靜,不能有任何聲音打擾;他說,作畫時只有自然的環境背景音伴隨。我想,他對聲音如此敏感,那麼,或許對於台中這塊土地的聲音,也會有自己的看法吧?
他以帝國製糖廠十數年來,從停滯不動、緩慢整修到重新開放的過程為例,提到:「(這裡讓我)想到蔡琴唱的《漂浪之女》。蔡琴的這個版本編曲很好聽。有一種復古日本曲的情調,而不是把日本風格符號化。主要是編曲很好,MV還是在台中公園拍攝的。」
「在這麼新的地方?」我問。「那個地方是古蹟。」
「但現在的台中公園並非新舊交雜,而是很混雜的現代風景。」
「其實,台中公園對我而言是老的。我是帶著它前身的樣子跟記憶,跟現在疊在一起看的。」阿尼默說道。
在《漂浪之女》中有一句詞叫「溫泉鄉歌詩」,在他的印象中,台中公園那一帶也有江湖草莽的氣息,以前聯美歌廳就在那裡,旁邊有醫院。小時候去那邊住院的時候,不時會聽到黑道打架的擾攘聲,偶爾會看到零星的性工作者還在那裡。他用YouTube播放《漂浪之女》給我們聽,只聞阿尼默隨著蔡琴的聲音哼唱。他記得這裡以前曾經是什麼樣子,以及這塊土地傳遞而來的悠悠聲音。
*本文經臺中國家歌劇院授權刊登,原文刊於臺中國家歌劇院110年《大劇報》冬季刊(No.28),原標題為「專訪插畫家阿尼默:情批與臺中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