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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唱青春之歌的安溥:「不只是40歲的我回去唱27年前的東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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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唱青春之歌的安溥:「不只是40歲的我回去唱27年前的東西而已」

2022年,萬千聽眾終於等到以「安溥」為名發行的第一張創作專輯《9522》。

創作歌手安溥推出第一張以本名發佈的專輯《9522》。(攝影/吳昭晨)

2012年,人們盛傳的末日預言沒有到來,島嶼上的我們,在一片不確定性之中存活了下來。那年,年輕世代為了能源、環境開發、都市更新、媒體壟斷議題反覆上街疾呼,大銀幕的超級英雄電影、電視機上的「林來瘋」成為眾人聊以慰藉的小確幸。多次為社會議題發聲的創作歌手張懸,在那一年推出第四張個人專輯《神的遊戲》,歌曲〈玫瑰色的你〉於隔年金曲獎入圍最佳年度歌曲獎,張懸也憑藉該首詞作以本名焦安溥拿下最佳作詞人奬。

而今,十年過去,台灣歷經了激烈的社會與政治衝擊,同性婚姻在重重考驗下迎來合法化,人類也在一片混沌當中挺過肆虐全球的流行疫病。這十年是安溥生命當中變動極大的十年。我們先是聞知她宣告回歸本名安溥、告別社群平台,而後則不時見到她在公民論壇為捍衛婚姻平權的堅定身影。接著,她以歌手、製作人、導演三重身分,完成了個人第一場台北小巨蛋演唱會《煉雲》,並接連發行三首單曲;個人生活更歷經了結婚、生子、又回到單身的轉折。

2022年,萬千聽眾終於等到以「安溥」為名發行的第一張創作專輯《9522》。

在《神的遊戲》發行前十年,張懸奠定她在華語流行樂壇的獨特定位。2006年首張專輯《My Life Will…》入圍金曲獎四項大獎,其中〈寶貝〉一曲更擁有極高傳唱度,琅琅上口的旋律與撫慰人心的歌詞,讓當年25歲的她知名度竄升。

而後,她在第二張專輯《親愛的…我還不知道》、第三張專輯《城市》,以〈喜歡〉、〈親愛的〉、〈關於我愛你〉等多首歌曲,擄獲一大批聽眾的心,從獨立樂圈走入主流市場。具辨識度的聲線、思索深入的歌詞敘事與較少見的民謠搖滾曲風,都讓她在音樂圈獨樹一幟;多次在舞台展露的率性性格,及其在社群上對於公眾議題的發言,不僅破除社會對於傳統女性音樂人的想像框架,更為她樹立起有別於華語樂壇歌手的殊異風格,並逐漸積累起在新世代聽眾間的龐大影響力,成為華語流行音樂市場裡一張非典型臉孔。

廣受關注之後,她沒有輕易向大眾的審美靠攏,創作依然忠於個人。或許她因此沒有成為叱吒華語流行樂壇的天后,但她面對政治及社會議題敢於主張的堅毅姿態,在向來忌於表態的娛樂圈樹立起與過往截然有別的標竿,昭示音樂的本質不只是音樂,更具有撼動社會的時代意義。

用27年慎重回應14歲的自己

當年大紅的〈寶貝〉一曲,其實是安溥13歲時的創作,當時她寫下的,只是一位女孩渴望父母關愛的簡單心緒。

「我13、14歲開始寫歌,每天在那裡寫,把日記全部拿來押韻,寫了大概幾千首歌詞,能押的韻全部押完了,包括對仗、頂真什麼句型都拿來用過了。一直到16、17歲,高中的時候受荷爾蒙影響,開始寫詩⋯⋯但得到師長大部分的評論都是無病呻吟。」少女時期的安溥累積了上千首詞曲創作,這些上個世紀末完成的手稿,多年來一直躺在家裡成堆的文件裡頭,從未發表。

一年半前,安溥午夜翻起多年前的工作筆記,找出這些當年未受青睞的詞曲手稿。讀著這些略顯生澀卻無比真懇的筆跡,隨著天色漸光,她決定要以此刻的人生感悟,將27年前這些歌曲重新梳理發表。

《9522》收錄的作品全是安溥14到17歲之間的詞曲創作。(攝影/吳昭晨)

《9522》這張睽違十年的創作專輯,收錄了16首作品,多半是她14歲到17歲間的詞曲創作,有些當年完稿至今一字未動,部分則揉合後來的生命感悟並幾經改寫才定稿。專輯名稱「9522」這個數字,融合了女孩與女人的成長密碼,暗示著穿越歲月的1995年至2022年。

對待這些青春時期寫下的作品,創作者本人比誰都要慎重。「如果在我30歲的時候,想要把這些東西發表出來,我認為那時的作法可能會更像是『號召』或是『宣傳』某種對於青春的回顧。在這樣的狀態下,它們會變成『青春的標本』。因此,每次想到要收這些歌,我都覺得找不到對的時代安放這張專輯。」

是疫情期間的靜心沉潛,讓安溥感受到時間點漸趨成熟,「我們第一次感受到人與人之間不能擁抱、不能見面是什麼感覺,以及被迫獨處、渴望與人連結是什麽感覺。這些正好就是我成長歲月裡時常面對的一些主題,也是這些歌的基礎。」

安溥找來多年摯友黃小楨與ciacia何欣穗共同製作這些積塵許久的作品,「我們嘗試用一種靜水流深的方式來做這張專輯,花上比一般商業專輯更多時間討論,如此才會是我心中對的人事時地物。」

於是,《9522》並非青春標本的蒐集、更不是demo的集結,而是一位女性創作者在27年後對於自身生命的回應,如同此刻的自己在和當年的女孩對話。

「最好的時光哪兒還有啊?」

年屆不惑的安溥,自言生命經驗從小就與他人不太一樣,造就她善於獨處的性格,「如果沒有這樣波折的人生,就不會有機會寫出這些這歌。」如今細聽這些被擱置在時光裡的作品,非但沒有過時之感,反而有著破格的詞曲形式,以及早熟而完整的世界觀。

「這張專輯幾乎每一首歌就是一個面向,不管是此刻的我的面向、女孩成長到女人的面向,還是一個創作者從開始學習押韻,到發展出自己語法的面向。」中學時期的安溥並沒有只寫單一主題,反而參雜許多不同思考在其中,「那時想當作家,很認真想要發展新的寫作方式。後來唱這張專輯時才發現,我的求學階段其實已經開始發展那些面向,只是當時的我並不知道——我以為我只是個15歲的女孩。」

安溥一首首審視當年的創作,重新面對小時候未完成或有心魔的部分。以〈最好的時光〉為例,她在主歌留下了當年純真青澀的叩問,「副歌是我30到40歲這段期間,對我生命中發生過的人事物最白話、但最真誠的反思。」

「最好的時光出現了嗎?」安溥說,這是她青春期的第一個提問。那時的她,總會在與玩伴度過歡樂時刻時,忍不住想著:「這是不是就是最好了?這瞬間是不是就是永恆了?」或懼怕、或期待著世界下一次能否餽贈同等、甚至加倍暢快的大禮。「後來覺得,當生命中那些悲劇的、無法承受的時刻都無可避免地留下了,我們人生才會感受到那些宇宙掉下來送你的碎片、那些至今都還沒有熄滅的一點點火光,有多麼得來不易。當時會覺得『就這麼一點點嗎?』但40歲的我覺得『還好還有那麼一點點。』」

安溥認為新專輯不只是「40歲的我回頭去唱27年前的東西」,而是創作本身超越了肉身與時間的限制。(攝影/吳昭晨)

中年完成這首歌曲,安溥說自己鬆了一口氣,也滿懷感恩,「最好的時光哪兒還有啊?那種甘於一點點平淡、並且還能夠想念誰的那種心情,對我來說就是最好的時光。」

除了從女孩到女人歷程的生命哲思,專輯裡多首作品更關乎女人與青春、孩子、社會、暴力、獨處的關係。〈女仞之詩〉寫的是安溥最早對於性別的自我認知,「不得不承認,我們的社會有時還是活在『厭女』的風氣裡頭。在這首歌裡,我對於女孩面對社會時的危險、或者這世界對女性獵巫的現象,有非常隱晦、像詩一樣的表達。」

另一首〈李小龍〉講述的則是女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20歲以前,我不知道寫了幾版歌詞都沒辦法完成,後來就擱置。但我非常喜歡這首歌的旋律,當時是一氣呵成完成的。」經過20年,安溥依舊在這首歌卡關許久,最終寫了30版歌詞才定稿,「我一直想嘗試身為創作者怎麼『物化』一個主題,並且同時在這個主題裡,又可以玩文字遊戲,甚至可以帶入雙關的東西。」

安溥解釋,這張專輯並非只是形式上「40歲的我回頭去唱27年前的東西」如此單純而已。她認為,它們之所以可以經過27年依然值得發表,其實是那些創作本身就超越了當時自己肉身的限制。對她而言,音樂或是創作就像是人類的蟲洞,它不是線性的,「而是當你每一次唱這首歌的時候,過去、現在、未來就重新融合成同一個當下的點了。」

依附著女人的成長而誕生的作品

「這16首歌有一個隱藏的主題,就是一位女性創作者的成長——就是我27年的人生。所以裡面溫和或銳利的觀察、對於人生的反思或沉澱,依然是依附著女人的成長而誕生,而不是社會看待女生的審美觀。」

循此思考,好友黃小楨和ciacia何欣穗成了製作這張專輯的不二人選,「她們都是同時具備強大幽默感與女性思維,而且最不會把女孩子樣板化的幾個人之一吧。」

安溥在音樂夥伴暨好友黃小楨和ciacia何欣穗兩位製作人的協助下,一同用一張專輯去勾勒「一名女性創作者」的成長。(攝影/吳昭晨)

在她們面前,安溥安心回歸歌手身分,暫時放下「製作」的腦,「溝通過程會像辯論一樣各自提出想法、交叉詰問,但同時也尊重彼此的要求跟取捨。」這樣的合作方式令安溥感到安心,也相當珍惜。三人察覺安溥在14到18歲創作的作品本質上很「民謠」,於是保留下這份特質;同時,面對詩意的歌詞,以更帶電氣感的方式編曲,並加入許多聲響,讓想像空間擴張到最大,進而成就了《9522》風格獨具的民謠基調與電子曲風。

「這一路上,我們盡可能避免樣板化,或者覺得這首歌只能做成什麼樣——如果真有個樣子是這首歌最好或唯一的樣子,那麼其實在過去二十多年,有太多機會把它做完。」安溥與兩位製作人盡可能探索眼前的自己,與16首作品交集時可呈現的各種可能性,「因為疫情的關係,我們回過頭思考,希望某一首歌可以走進某一些人的生命裡面,那首歌可以變成她的密碼,如同這些歌之於我一樣。」安溥以40歲的心境,祝福這些太早寫出來的歌曲、祝福當時的自己,也祝福所有不同生命歷練的女人。

「無論如何,we will be fine。」

在這16首青春時期的創作當中,也必然觸及與父母之間的關係。「長大以後,不管是因為自己爭取,還是人生本質就是這樣,反正世界有更多面向被打開了,就會覺得青春期感受再激烈的東西,回頭看其實沒什麼。而父母在孩子成長過程中最辛苦的地方始終是,他們必須當你最親密的隊友,同時也是最大的對手。」

30到40歲這十年,安溥意識到自己也到了當初父母生養她的年紀,花了不少時間思考及釐清與父母之間的關係。小時候的她,不時會對於父親的難以親近、母親的直言不諱感到受傷,而後在近十年來數度有機會聽父母親訴說生命故事的過程中,漸漸放下了。「也許曾經傷害你的事情,對他們來說完全沒有那個動機,也沒有那個目的,」安溥打趣說,「很可能只是下班太累了而已。」

安溥以40歲的心境,祝福《9522》裡頭那些太早寫出來的歌曲、祝福當時的自己,也祝福所有不同生命歷練的女人。(攝影/吳昭晨)

而今,安溥不僅從女孩成長為一個女人,2019年也成為母親。「我還滿高興先跟爸爸媽媽在30歲的階段有了比較好的相處,並且理解我當年的疑惑之後,才有了小孩。」工作之餘,安溥在孩子身上投注絕大部分的心力,以她口中「比較有幽默感、比較聰明的方式」與兒子相處,「最重要的是,要讓孩子能夠感受到:無論如何,we will be fine。」

「生活一定有困窘的時候,可是如果大人可以嘆口氣,告訴小孩子現在有什麼,就來做什麼,那對小孩子來說,就是最幸福的時刻。」談起孩子,安溥言語之間流露著母愛,「其實是孩子讓我變得比較柔軟,甚至能夠笑著跟鏡子裡的安溥說:『你今天這樣真的超遜』或者『你這樣還是太文青了啦。』這是我以前比較做不到的。」

面對婚姻關係,安溥也抱持著豁達的態度。2022年1月,安溥在「曾經與你相遇前」台北場演出時與台下聽眾分享離婚的近況,此刻她平靜地說:「我很高興我結婚了、而且我離婚了。也許大家會覺得,我可能會很悲觀,但能夠看到自己在各種情緒下都抱持什麼念頭及做什麼決定,親眼看一次自己是怎麼樣的人,並且看一下他人的需求跟脆弱——終其一生,我們都得這麼赤裸地去面對情緒。」

超脫與追求僅是一念之間,安溥坦然面對自己各種身分的變化。(攝影/吳昭晨)

走過關係種種轉變,此刻的安溥,面對自己各種身分,多了一分順應的超脫,少了一分我執的追求。

超脫和追求時常是混在一起

順應著際遇,並且與際遇保持同等速度前進,她說,如此看似「靜止」的人生態度並非消極,反倒是某種程度的積極。「人生比較真實的都是那些鴨子划水的事吧!它不見得是每個人都需要關心的事情,但是對我自己很重要,於是它就有了比以前更真實的意義。」她解釋道,在這個資訊量超爆炸的年代,有時就算想要丟什麼訊息出去,這個時代卻不見得有那麼多人真正需要或獲取到它們。

十年晃眼而逝,許多議題走過各執一詞的階段,開展出更多元而細緻的討論,而華語流行音樂也伴隨串流與社群平台的主宰,走向極度分眾、甚至是短影音歌曲當道的紛呈年代。多年沒發專輯的安溥,看似聲音小了,與群眾疏離了,實則是她抱持著始終不變的態度,專注於音樂的本質上,以一種謙卑而堅定的姿態抵抗著許多大時代的理所應當。

三年前,安溥以單曲〈ZOEA〉回歸樂壇,絲毫不討巧的詞曲與編曲,製作人陳珊妮將之稱為「一場意識流的音樂探索與冒險」;而後,安溥在「煉雲」演唱會選擇與音樂夥伴重新演繹多首90年代的經典歌曲,知名DJ林貓王形容她是「用全新的說故事方法,讓聽眾認識舊的音樂,榮耀它們」,樂評人馬世芳則讚嘆她的音樂教養,稱其底氣足、手藝精,始能賦舊曲以新意,並保留對歷史的敬意。

安溥認為,在這個充滿未知的時代裡,每一首歌都有自己的命運。(攝影/吳昭晨)

這回,安溥則在醞釀十年後,帶來底蘊深厚而仍保有稜角的作品。她依舊不斷思索,不斷提問,不斷撥開層層迷霧,試圖探尋事物的複雜性並向本質靠近——這是安溥在這眾聲喧嘩的時代下所選擇的位置。這裡未必有耀眼奪目的聚光燈、不可計數的彈幕抑或高額的打賞,但光是過程中向靈魂深處的掘挖,就足以讓她依舊獨特而閃爍著光,探照那些傾斜的、受迫的、手無寸鐵的、不被允許的人事物,讓時代結構下的某一群人從而有了憑藉,得以看見並完整自己。

新專輯的歌曲能否再度受到廣泛傳唱,安溥看得很淡。她說,二十多年前寫下〈寶貝〉,十多年前寫下〈玫瑰色的你〉,是一種「特權」,一種「福至心靈」。「一首歌如果那麼多人聽了喜歡、甚至參與了他們的生命,那絕對不是只是因為我是個很好的創作者,更大一部分肯定是這個主題、或者那些句子,一直都存在在這個世界上,只是你剛好很幸運成為那個寫出來的人。」她強調,在這個充滿未知的時代,每一首歌都有自己的命運,無法預知,更難以強求。

「而我就像是回到人來人往的年貨大街,默默擺我的春聯攤。有人喜歡我就寫,沒有我就練字。十年、二十年過去,我就在那裡,寫我一輩子的字。」她淺淺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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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黃銘彰 攝影/吳昭晨 編輯/郭璈、温伯學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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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銘彰

黃銘彰

出身嘉義,畢業於臺灣大學法律學系財經法學組,曾任《VERSE》執行主編、《The Big Issue Taiwan》主編。編有《本地 The Place:屏東》、《本地 The Place:嘉義市》等多本刊物,並曾於 2021 年臺灣設計展、2022 年臺灣文博會擔任分區策展人。現經營創意工作室「平凡製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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