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書章的建築會客室
龔書章 ✕ 曾志偉:少少、了了、曖曖內含光
龔書章與今年代表台灣參加第17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自然洋行」創辦人曾志偉對談,從建築人新觀審視自然與建築間的巧妙關係。
【主持前言】今年4月,我和豪華朗機工林昆穎很幸運地在疫情未蔓延之際,邀請了多位策展人共同完成了2021「台灣文博會—匯聚相信的力量」。當時我們企圖透過「理性的知識」與「感性的經驗」來重啟一條面向自己島嶼和文化的種種可能。
在今年這麼多的文化體驗和主題策展中,曾令理的「花蓮—據說考古隊」和淦克萍的一條台灣「北回朝聖路」尤其深刻地感動了我,也重啟我心中台灣真實和想像的容貌。淦克萍的「台灣北回朝聖之路」,讓我們有機會站在台灣的北回歸線上,探索這條「隱性的線」蘊藏的海、島、濕地、平原、中央山脈、東海岸等,如此多變的自然地景。
而曾令理的「花蓮—據說考古隊」,則以層疊的石頭來探索,汲取來自遠古、山野、祖靈的勇氣,讓人聆聽石頭紋理中夾藏原住民敬自然、敬大地的共存之道。
與此同時,我也從今年代表台灣參加第17屆威尼斯建築雙年展的「自然洋行」創辦人曾志偉,看到另一種非典型的建築人,如何有別於慣習地學習歐、美、日的當代思潮和美學思考,而來回於北回歸線和赤道之間的熱帶島嶼,尋找著他心中對於我們生活和自然的想望。
曾志偉總是以身體感知來對應生態和生存的真實、以自然野放來面對「神聖」和「日常」,讓身在氣候如此炎熱潮濕、自然如此繁茂野放、而生命充滿熱情多樣的我們,有了一個非常不一樣生活文化路徑。
尤其是當雙年展策展人Hashim Sarkis提出「我們將如何共同生活?」這個提問,我看到了曾志偉以一道「纖細平衡的線」—《台灣郊遊》來勇敢回應;這當中充滿的神秘、優柔但也強大的力量,到底是一種日常詩意?還是一種堅強對抗?讓我充滿好奇。如同淦克萍所提出為台灣重啟一條探索的「內向之路」,或許我們就得從曾志偉的「少少—原始感覺計劃」開始!
與談人 Profile
曾志偉|自然洋行建築工作室主持人。出生於台灣,幼時成長於帛琉群島,並就讀 SDA 美國國際學校。2003 年起往返旅居峇里島進行長期建築環境田野調查、成立自然洋行建築工作室,2008 年在峇里島烏布成立生態建築實驗室,2014 年於台北成立少少-原始感覺研究室。主要作品:日月老茶廠、屏東大和旅社、了了礁溪飯店、苗栗勤美學森大。
關鍵對談:龔書章 ✕ 曾志偉
龔書章(以下簡稱龔):我們先聊聊你和你的團隊「自然洋行」(Divooe Zein Architects)和「少少—原始感覺研究室」,如此不同於當代國際和台灣其他建築團隊的名字,很好奇你一開始是帶著什麼樣的眼睛和提問,來望向自己和我們所身處的這個世界?
曾志偉(以下簡稱曾):20幾年前我去葡萄牙深度探訪阿爾瓦羅 ‧ 西薩(Álvaro Siza)的建築作品,那時是郭肇立老師帶隊。有天我們去拜訪Siza的事務所,那是連當地司機都不知道的小漁村,但現場卻驚為天人。震驚的原因是非常對比的,我們看到街上的人生活得那麼有滋有味,卻突然跑出這麼一個具有非常設計質量,同時又蘊含著龐大能量的建築,令人感動。
當時的我還在台北一間事務所工作,看完Siza的作品後,我就和建築系同學決定創立工作室,而「洋行」的想法就出現了!當時的我們,認為建築應不是一個學理,而是通過對的設計和方法把人帶到想去的地方;而「自然」就是為了表達「自然而然」的自在狀態,一切都應然將至。
龔:你的成長背景非常特別,來回於峇里島和台灣之間生活、創作、甚至在聚落中田野研究,像你這樣的建築創作者,和我們熟悉的歐美、東北亞文化保持距離,選擇在東南亞這麼一個熱帶的潮濕、野放、甚至充滿生命力的自然和聚落,不斷在自然主義、村民意識、傳統構築以及靈氣安癒的場所氛圍裡周旋,可否談談有什麼事物是你覺得最為珍貴、最強烈的經驗?
曾:每個人都會對某個地方有種莫名的歸屬感,峇里島對來我來說就是這樣的地方。創立「自然洋行」後,我開始嚮往這個地方。當時去,純粹是直覺。我親自在這個地方生活、住在當地人家裡去感受他們的日常,我就深刻覺得峇里島跟帛琉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兩種島嶼。
我在11、12歲時到帛琉受教育,發現當地是狂放無羈、沒有信仰、組織的,是一個很「個體戶」的狀態。峇里島則相對擁有足夠的原始狀態,但這個「原始」並非天然,而是人跟自然在一起的和諧,並且這狀態維持了有上千年。
舉例來說峇里島算是熱帶,接近赤道,樹木很快就能長成森林,當地人的生活有部分必須仰賴森林,像撿樹枝燒柴火、摘野菜、採椰子葉做供品籃子等;他們是和自然「共生」的,所以對森林的保護、敬畏是竭盡所能,甚至有古老智慧在維繫人與森林間的關係,且非常密切。
龔:今年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你是台灣館的代表建築師;策展人Hashim Sarkis也提出了「我們將如何共同生活?」(How will we live together?)的命題,而你在義大利的歷史建築普里奇歐尼宮(Palazzo delle Prigioni)中,以《台灣郊遊–原始感覺共同合作場域計劃》來回應,企圖提出在當代值得我們共同努力的一道「纖細平衡」。可否為我們說明?
曾:建築通常給人帶來幸福感。所以在設計建築時,難免都會有點偏向媚俗的出發點。「媚俗」不一定是壞事,它是可以讓大眾感覺到愉悅的方法,只是這個方法應該還有很多種類。在峇里島或野地裡面,他們感覺到愉悅的方法是來自某種安靜、安定。所以「媚俗」的方式可以轉譯,這也是我在轉換思考中的重要考量。
龔:再回到「纖細平衡」的議題,我發現「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訊息好像在你的作品當中也不斷反覆出現,似乎你對「神聖」和「日常」之間的平衡有很大的興趣?
曾:提到「神聖」,我想分享在峇里島的一個有趣現象。他們認為「拜拜」是一個重要時刻、而生活也是,但在兩者中間應該有一個「人神共存」的空間,而那個空間就是當地人在一起串編籃子、準備供品拜神的地方;是村庄集體聚集、輪流使用或彼此交流儀式、增進社區共識的場合。這是遊客不會參與也未曾看見的,卻是很自然存在於信仰、敬畏跟生活之間。
回到台灣之後,我有大半的時間都往部落跑。當時認識一位藝術家──撒古流·巴瓦瓦隆。我不知道是否源於幼年在帛琉的投射,除了對於山川野地特別喜歡之外,發現台灣有這麼奇特的族群、這麼好的匠師,能做出這麼棒的工藝,而且每種工藝都代表著各自的訊息。這讓我覺得非常著迷、情有獨鍾,甚至讓我心生敬仰。
龔:在《台灣郊遊–原始感覺計劃》中,我們看到的作品和基地都有種自然野放的特質—像峇里島、河北山野間、陽明山外雙溪、苗栗山那村、台北瑠公圳等;同時也都是一種知覺體感和文化學習的棲息聚落。你如何讓這些強大的外在和敏感的內在同在、或者個別存在?又是如何決定「少少」要用溫室來回應小山坡上的叢林、自然?
曾:我的初衷其實是想把在峇里島學習的事情,放在「少少」作為主要計畫。以原始的風貌呈現,類似自然教室。剛開始我們還規劃很多充滿設計感的建築、現代感落地窗,但最後我們遇到一位師傅,他說:「這裡要注意的只有一件事──蚊子。」當下我們都當頭棒喝,發現我們都太以自我創作為出發點。於是我才開始去想像自然與建築的關係。這整個計畫的轉變就是一個建築和環境互相理解的過程。
龔:「儀式」和「時間」對你來說好像很重要?它們都存在於你對於節氣、體感、生活實踐、材料構造、感知療癒的實踐中。聊聊在你如何看待「自然」,以及如何在空間或生活中去體現你的價值觀?
曾:在「少少」我們辦了許多活動,其中有一位日本花藝老師嶺貴子(Takako)我特別有印象。他的功課是要摘採周遭的植物,讓學員拼裝成一個花圈。當下我覺得這只是很正常的練習,可是在尋訪這些植物時,他非常慎重的拿出一把剪刀,說:「你心裡要想好要怎麼使用,不要過量採集。」你心裡需要的,你怎麼對應它。透過花藝的媒材,他讓學員們了解生命的態度,這是他所謂的「生態」,我自己也從中學習很多。
龔:你似乎一直很認真、嚴謹地在尋找一種可以安定人心、而且適切的構造和材料,又同時希望將這些構築表現出一種輕鬆自在的特質。就像你所表現的烤黑竹炭板、纖維紙漿皮層、網室透氣系統、錯落的石頭構築、以及萬能的組裝角鋼— 既神聖又日常、既重又輕、既硬又軟、既像實體一樣厚實、又像空氣微粒一樣輕透。這是否就是你心中想像的「自然建築」?
曾:建築不會在空中飄,它必須直接落實到可被建構的根據裡。以規劃來說,這些構築的形式比較像「可搬運的拼裝重量」,形式可能就看材料可以到達什麼地步,或是它的地點必須抗衡某種氣候條件。好比在北京是PM2.5的問題,我們把一棟別墅的基本房型,拆解成若干的小房間獨立存在,每個房間就是一個空氣清淨機,所以,它變成解決當地真實問題而存在。其實它就是一個根本問題放大化,讓你的實驗不間斷。
龔:聲音、氣味和觸覺的五感採集和創造,是你投注最多心力的創作範疇,也是你最希望和他人共創的一部分;整體來說其實就像一座「自然標本博物館」!談談你在威尼斯邀請了秘魯導演 Mauricio Freyre的視覺、聲音作品、荒井康人的自然聲音採集,以及「曖曖。內含光實香氣驗室」的氣味設計實驗(高山神聖氣味、橡木桶香、潮濕土味和異株花香),你們是如何一起合作、互動,彼此激發想像?
曾:我喜歡五感採集的原因很簡單,因為我認為語言是有缺陷的,它無法精準傳達不同文化層次、背景的事情,或某個創作者所要傳達的意念。尤其是當語言範圍擴大,個人理解不盡相同,就會有更多理解上的代溝。但「聲音」是最原始的語言,又或「香味」,這些感官記憶是每個人都能有自己的探索、觀察的,我很享受這次的跨界合作,可以從不同背景的視角認識我熟悉或者習以為常的事物,甚至發展出更多新意。
龔:我覺得在你的創作中一直是感知和形式並行,而且文字敘事勝過口說論述,可以說是非常接近文學性和藝術性的創作脈絡,有別於一般建築師的思考和創作模式。請問你是如何抵抗建築的框架與限制?以及如何不被當下的理論思潮給政治正確化?
曾:我常常覺得「建築」這件事情不該是先從設計面切入,而是應該從問題面去觀察,並從被授與的設計條件中去思考出更好的解決條件,這個思考的路徑必須通過使用者的角度、規模,甚至心理層面的問題也必須考量。因為不論是公眾或私人立場,我們都會有認知的差異,從法規面、使用者角度甚至時常會有牴觸;但是透過實質的案例參訪、田野研究,可以協助我們去更好地理解、對焦。
這兩年步入後疫情時代,不管在任何產業早已經沒有絕對的面對方式,我們必須回到一個非形而上的討論,用還原事物、生態原貌的出發點去解決問題,才能避免落於形式,也才能真正地順應自然,讓人事物都能回歸到他們理應保有的理想樣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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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書章的建築會客室
龔書章|東海大學建築學士、美國哈佛大學建築、設計碩士。現任陽明交通大學建築研究所教授、台灣設計研究院「公共服務委員會」召集人;曾獲2007中華民國傑出建築師、2020臺北文化獎。1997至2009成立「原相聯合建築師事務所」,長期關注城市設計治理、建築文化構築以及跨域服務設計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