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人神鼓浴火重生:在絕境中轉化成森林系劇團
祝融、疫情雙重重擊優人神鼓,但危機亦成轉機,帶領劇團突破框架,走出戲院遁入山野民間,用更開放的創作迎向無限可能。
一場燃盡一切存在的火災、一個掃蕩全球演出的疫情,幾乎讓優人神鼓喪志終結,無語問蒼天之際卻也帶來新的思考,解放了桎梏自己的表演藝術框架,於是,他們走出劇院、他們開始說話了,在更多元的演出形式中豐足,在森林裡生養新的表演風格。
在新的創作形式探索中,優人神鼓以傳統為沃土卻不拘泥於傳統,以「巫」為起點卻不是巫,共創的、實驗的、未來的、全新的優人神鼓自此而生。他們在山居日常中,回望、凝視、重生的有機轉型,一路走來究竟如何回應災後、疫情下的現實困境?對優人神鼓而言,這不是一場尋常的演出。
2020年10月24日,優人神鼓來到宜蘭壯圍海邊的遊客中心,與導演蔡明亮合作演繹《行者》系列影像作品。這場表演團員們不打鼓,而是仿效影片中的李康生,赤腳光頭、披上紅色袈裟,以緩慢的節奏不斷重複做著手上的工作。
有的人在誦經、有的人在織毛線,還有一位書寫者趴伏在捲軸上把當下意識形諸於文字,一刻也沒有停下來。他們的專注與僧者般沉穩的李康生相呼應,為影像帶來了新的層次與對話,交織出一種獨特的時間感。
「表演者正在發展出一種演員的狀態,嘗試和我的影像發生關係、再和整個環境發生關係,」蔡明亮說,「那是他們除了打鼓外,發於自身的內蘊呈現。」
對優人神鼓來說,這雖然不是大規模演出,卻有其特殊意義與代表性。創辦人劉若瑀表示,這個空間不適合擊鼓,要讓觀者在流動中駐足,得有不同表演形式。「這跟我們往常在劇院表演時,只須聽從導演的指揮不同,這次演出裡的每個動作、每個故事,都來自團員自己的發想,是團員們的一場集體創作。」
在共創的過程中,身兼藝術總監的劉若瑀,最多就是做大方向整合。「若沒有經歷火災、疫情,是沒辦法在短時間內湧現這些想法的。」劉若瑀說。2019年盛夏,一場大火燒掉了優人神鼓位於木柵老泉山上的劇場,頹喪中回望這座山林,才發現多年來的忙碌,無意間忽略了自身所處的環境生息與一切轉變。
當山林裡的家園焦黑一片
「如果我們只靠自己的作品在劇院演出,現金流大概撐不過三個月。」優人神鼓前執行長、現任執行董事王騰崇說,「為了維持營運生計,一年中有九個月,我們要靠各式各樣的計畫來支撐,舉凡教學體驗課程、商演、公部門款項申請等。」最誇張的紀錄是火災發生前一年,全團62人,大大小小的演出及活動加起來,竟高達345場。
「當時甚至有兩個大作品同時在不同國家演出。我跟劉老師一人帶一團,一團飛北京、另一團飛莫斯科。」王騰崇說。長期以來,優人神鼓以一種「有機性」來維持藝術創作、商業營運之間的平衡。
彷彿就像一個家庭的運轉,即便沒有特別規範,柴米油鹽醬醋茶也天天在發生。對疲於奔波的團員來說,山上劇場像一座停靠站,排練完就趕往下一個國家,怎知再見面,山就成了焦黑一片。
於是重建家園成了當務之急。胼手胝足搬枕木、立竹架之餘,雖然還是可以打鼓、還是能享受表演。怎料新冠肺炎疫情接續爆發,優人神鼓墜入長達四個月的表演空窗,阿曼、澳洲、俄羅斯,國外演出一場場取消,士氣跌落谷底,零收入的窘境迫使他們裁了兩個團員、八個行政。面對劇團的異動與身體的勞動,團員負面情緒也跟著水漲船高。
當時有人氣餒地說,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做什麼。也有人抱怨說自己扛木頭被砸到腳、才剛躲到一旁偷哭,卻又馬上被喊去做下個苦差事。各自宣洩之後,劉若瑀驚覺團員們似乎從未彼此好好對話過。她心想,這些災難會發生,肯定是老天爺想要對她說些什麼。她問大家,生命中是否曾遇過哪些無助的時刻,你覺得老天爺有出手來幫助你?
老泉劇場開始出現歌唱聲
大家就這樣在山上劇場的木製平台上圍坐著,一個個娓娓道來自己的故事。一位從小加入優人神鼓的團員,分享自己七歲的時候如何向老天祈願,讓自己折壽20年,換取生病的媽媽陪伴自己的時光;就連王騰崇自己,也講述了他與聾啞父母間的故事。「很多人感到驚訝,明明朝夕相處,卻壓根兒不了解彼此。」
這樣的促膝長談,在過去是難以想像的。平時在山上,訓練代表著嚴肅與靜謐。團員需隨時維持「覺知」的狀態,安定心神,讓每一次敲擊都專注且富含力量。但自從三月開始,約莫上百位前來協助重建山上劇場的「共建者」先後來到老泉山後,這些外部的人彷彿意外踏破了某種結界,產生新的化學反應。
「以前的休息時間,團員不太敢說話的,」劉若瑀說,「但這些來幫忙的人休息時想彈吉他唱歌,你還規定他不准唱嗎?乾脆就一起唱吧。」山上有了歌聲,生活的愉悅氛圍也油然而生,促使優人神鼓更仔細地描繪出這座家園的模樣。
「我們突然就變成了森林系劇團。」王騰崇笑著說。楓香、相思樹、土生肉桂、珍稀的上古蕨類梭羅樹⋯⋯原本陌生的植物如今都能一一指認,團員們也一個個找到了表演藝術以外的專長,有人負責做菜、有人擅長農耕、有人專門做竹構造。隨著工作更加多樣化,團隊的氛圍也起了變化。他們以樸門永續生態的理念,建構山居的日常。
「過去大家都是舞者,導演說什麼就做什麼。但現在即便是劉老師,也只能負責一小部分。在這種多工體制下,每個人都得學著去集結、領導他人。」王騰崇說。慢慢地,這成為一種組織轉型的動能,令團員們更有主動性、也更有機會實踐自己的想法。
於是他們開始丟出五花八門的點子,有人將優人基本的身體訓練融入周遭環境,包裝成「慢來生活」的山林體驗課程,讓森林帶著學員沉澱、內省;有人丟出了鼓以外的劇場實驗,以破除陳規的女性為核心理念,創作出破格的「野女人身體劇場」。
藏匿在這座山裡的可能性就這樣從灰燼中抽出了芽,以優人的傳統為沃土,開創一片茂林。至此,優人們找回了家。
在台上「說」自己的故事
團員們回到老泉山,進而獲得創造的動力,但劉若瑀心中還有另一個疙瘩,也要透過溯源才能撫平。「我在想,表演藝術在疫情下,還能做什麼?」
自全球疫情爆發,就連太陽馬戲團這樣的巨人也不堪打擊而倒下。劉若瑀感嘆,表演藝術瞬間就從人們的生命中失去了意義。但當她嘗試回溯表演藝術與人類之間連結的起始點,他看到了一個字:「巫」。
「『巫』是表演者的老祖宗。過去每當村子祭典時,『巫』就會出來幫村子和天地溝通。你追溯戲劇的起源,就會找到巫。」優人的鼓,正是許多傳統祭祀會出現的元素,劉若瑀心想,人類遇到問題不需要表演藝術,但卻仍舊需要「巫」。於是他開始溯源,帶優人神鼓找回老祖宗的力量。
火災後,劉若瑀曾收到一位教授提供的古代祭儀資料《龍王祭》。這份失傳的祭天舞步,來自終南山隱士的口述歷史。資料中所記載的招式在舉手投足間,有著十足的武術底蘊與強勁的收攝力。
「那個氣度,就是在與天對話。」劉若瑀因此編導出新作《祭天》,甚至得到有道行的法師加持,被邀請為九份的青雲殿做表演。演出當下傾盆大雨,卻在結束的那一刻放晴,說來玄妙,但優人神鼓確實為在場的信徒們帶來了奇特體驗。
劇院關門的時候,廟宇仍舊需要祭典。「巫」的身分使優人神鼓拓展了自己的打擊面,也鼓勵了劉若瑀,讓優人神鼓不拘於傳統,擁抱更多的可能性。今年底,優人神鼓的經典作《與你共舞》將再次回歸,但這次團員們不像以往只是被動地把擊鼓技巧練到精熟,他們要在台上說話—說出自己的故事、展現真實的自我。
「這是很大的風格轉變,」劉若瑀坦言,「但劇場的魅力所在,就是人的故事。」
經歷火災、疫情雙重打擊的優人神鼓,打破框架,用開放的創作來面對營運上的困境。「未來,將進一步加強與視覺影像、公共藝術、美術場館等跨域合作。」優人神鼓執行長郭耿甫說,這也意味著,會有更多機會看到優人神鼓放下鼓棒,以其他方式展現風采的模樣。
「優人神鼓不只是鼓聲而已。它更是一種質地、一種態度,與一種人生觀。」這樣的特質,或許正是表演藝術在災難面前的意義——面對集體的創傷,表演藝術宛如一個真誠的擁抱,安撫、鼓舞,為心靈找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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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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