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7/12

那是蘋果的滋味：50年代舉國轟動的「圓山殺人事件」是怎麼一回事？

記者出身的作家李桐豪近期出版最新著作《紅房子：圓山大飯店的當時與此刻》，以報導文學的角度，講述這座政商雲集的五星級飯店所發生的故事，從日治時期到國民黨遷臺以降，這棟宛如宮殿般的紅房子，深藏著諸多不為人知的故事。

黃春明小說《蘋果的滋味》寫建築工人遭美國上校駕駛的賓士車所撞，被送進美國人經營的聖母醫院。妻小得知消息，一路哭進醫院。一家人在醫院四下張望，發現醫生的衣服鞋襪是白色的、病床是白的、房子與窗子是白的，連尿尿的地方也是白的，以為那就是人家說的白宮了。建築工人被撞斷腿，明明是衰事，但得知車禍賠償金足以讓家人豐衣足食，工人快樂得好似過新年，在旁斡旋的警察也說:「這次是你運氣好，被美國車撞了，要被其他的車撞了，現在可能是倒在路邊，蓋草蓆了。」一家人高高興興吃著美國人送來的蘋果與牛奶，病房裡一點聲音也沒有，只聽得啃蘋果清脆的聲響此起彼落，咬到蘋果的人，一時也說不出什麼，總覺得沒有想像中的美味，但想到一只蘋果可以換四斤米，只得告訴自己那是全天下最美妙的滋味。

「酸酸澀澀，咬起來泡泡的有點假假的感覺」，要說小說中蘋果的滋味就是美援的滋味其實也無可厚非。因為韓戰的緣故，臺灣在太平洋的戰略位置提升了，1951年5月1日美國「軍事援助顧問團」駐臺，三年後國府在華盛頓簽訂《中美共同防禦條約》，美軍在臺成立「駐臺美軍協防司令部」，此時，在臺美軍有五千餘人，隨行眷屬約四千人，皆享有外交豁免權。至越戰時期，駐臺美軍高達三萬人，臺灣美軍的後勤中心，由臺灣提供軍事基地、輜重補給、裝備修護；因地近越南，又在臺灣設立「官兵度假中心」（Rest and Relaxation），當時，美軍有所謂「休息復原計畫」（R&R Program），即作戰滿三個月，可擁有五天海外休假，太平洋上的城市任選，機票免費招待。拜此計畫所賜，美軍來臺度假由越戰開打初期的二萬餘人，在四年內激增到十七萬人。

其時，中山北路的酒吧一家一家的開，時時可見美國大兵擁著吧女嘩笑過街的情景。 1967年，美國《時代雜誌》策劃「在越南的聖誕節」專題，介紹美軍的亞洲各大度假城市，文章對臺灣的描述並不怎麼體面：「臺北除了故宮收藏豐富外，只有少數文化景點，卻因為有柔順女人和精美食物，入選為美軍渡假城市。」報導中一張美國大兵與雙姝在北投泡湯共浴的照片，無異在臺灣男人的自尊心上狠狠踩了一腳，蔣介石震怒下令徹查。而蔣介石大動肝火的原因也許並非文章醜化臺灣，而是記者像是揭露國王沒穿衣服的小孩，揭露了赤裸真相——美國大兵與臺灣少女、男與女、金援與被金援，那是原始的性關係，何嘗又不是那幾年的臺美關係？

圓山大飯店是臺北市境內最重要的地標之一。（攝影／林家賢）

1955年5月9日，少婦黃瓊芳伴隨一高大威猛的外國男子來到了紅房子，旁人大概也抱持著既豔羨又惱怒的心態來看待這一對男女。黃瓊芳身邊的男人是她的丈夫，叫安諾德（Hanry W. Anot），在民航隊高雄供應處擔任技士，黃瓊芳住香港，飄洋過海來探親，丈夫選了氣派圓山飯店一敘別情，顯見是砸了大錢，但兩天後，安諾德開車載著黃瓊芳上陽明山看風景，在半途中將她推落山谷，並在羈押的過程跳樓自殺。

消息見報，舉國轟動。報禁的年代，新聞沸沸揚揚刊了好幾天，日日都有新進度，記者在報導中加油添醋，老百姓也樂於把社會新聞當作連載小說來看，跟著活靈活現的文字，也跟著參觀了天子腳下的圓山飯店一遭。

1949年，18歲的黃瓊芳在廣州法商學院讀書，經友人介紹，認識了在善後救濟總署工作的安諾德，41歲的安諾德高大英俊，薪水優厚，黃女大為傾心，亂世中，兩人倉促成戀，遷居香港貸屋而居，三個孩子亦相繼在港出生。當年，陳納德民航隊在臺開張，安諾德謀得一個技師工作，到高雄任職。夫婦睽違兩地，安諾德若有長假，便搭機飛港與妻兒團聚。

民航隊因陳納德與蔣介石交好，背後大金主又是，安諾德金飯碗也算捧得牢靠了，建議妻兒遷來臺灣安居，他可在高雄或臺北買房，一家團圓。黃瓊芳那時身懷六甲，心想待產孕婦乘機坐船不便，便與丈夫說等孩子生下之後再做打算。半年後，黃瓊芳產下一女，去信與夫君說她可以去臺灣了。未料安諾德此時對搬家之事不置可否，黃瓊芳發現丈夫寄來的安家費短少了，也不大回家了。丈夫行為有異，妻子自然疑心到另外一個女人來，黃瓊芳在臺親友眾多，便請他們從側面打聽，終於知道了安諾德在高雄與一中文打字員徐小姐走得很近，只得帶著三個小孩來臺宣示主權。

母子四人下榻於火車站旁的鐵路飯店，黃瓊芳打長途電話告知先生，她與孩子已在臺北了。安諾德埋怨怎麼要來臺灣也沒事先告知？兩天後，安諾德從高雄駕車北上，說既然都來到臺北，何不入住臺北最高級的圓山大飯店？黃瓊芳以為丈夫為了享受小別勝新婚的甜蜜，安排了豪華的飯店，歡喜得不得了，為了享受兩人世界，她將孩子送到中和姊姊處。夫妻進了房間，丈夫在浴室洗漱，黃瓊芳赫然發現安諾德皮包中藏有手槍，待丈夫走出浴室，問他隨身帶著槍作什麼？安諾德連忙回答說是朋友的，黃瓊芳逼著安諾德立刻將手槍送還給朋友。

隔天，她在房間接到一陌生女子來電，安諾德連忙將話筒接去，背過身悄聲講話，黃瓊芳在旁聽得他說：「事情尚未了結，以後有發展再告訴妳。」黃瓊芳按捺不住，尖聲說道：「聽說你有新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山上的紅房子夜裡安靜，安諾德怕吵架給人聽見了難免鬧笑話，於是開著車載妻子到郊外去，索性吵個痛快。

政商雲集的圓山大飯店，至今仍是臺北最具代表性的五星級飯店。（圖片／圓山大飯店提供）

再隔一日，安諾德若無其事，說要不要上北投陽明山走走，口氣和緩，像是求和，但心底已埋下了殺妻毒計，但見報紙寫得活靈活現：「11日上午11時許，安諾德駕駛自備的小轎車同妻郊遊北投陽明山之間，當汽車抵達北投山後硫磺礦池附近公路上時，車行快速，安諾德突將汽車緊急煞車，此時黃瓊芳正從車窗欣賞風景，突遭此一緊急煞車，臉部撞在前面擋風玻璃上面，因為動力過猛，當時將門牙撞掉四顆，原來安諾德已下了謀殺妻子之念，趁妻痛苦萬狀時急將右邊車門打開，用力將妻推出車外企圖使翻落公路下面之深澗，豈知黃瓊芳命不該絕，該處路邊並非斷崖，係處於斜坡的地方，同時又有一塊大石頭阻擋救了黃的性命。

「安諾德見其妻受傷並未翻滾下去，又想用汽車將妻輾斃，遂將汽車從公路上慢慢駛向妻子躺臥的地方，黃見汽車直駛而來大喊救命，一面極力躲避，不幸輪邊處將黃的右臂輾斷，此時深坑下面正有幾個在硫磺礦工作的工人，聽見救命的聲音立即趕過來。安諾德殺妻子事敗，馬上自己將車剎住，也由車內翻滾出來，企圖掩人耳目，造成汽車失事，圍觀的人雖然不知內情，但是被害人黃瓊芳心裡明白，知道丈夫變了心想將她謀殺，北投陽明山警察所旋派外事警員到達現場，黃即提出告訴，並由治安人員勘查現場後，即將安諾德扣押，全案移送臺北警務處外事警察隊處理。」

安諾德羈押後，稱手臂受傷及鼻出血，要求外事警察陪往就醫，該隊即派警員陪同醫治，當警員付款取完藥，一轉身發現安諾德不見了，急忙追出，門外三輪車夫說安諾德已鑽進小巷子，警員尾隨追趕，聽民眾嚷著說有人跳樓了，到達現場，見安諾德腦漿迸流倒臥血泊中氣絕身亡。

圓山大飯店建築聳立至今七十餘年，長期見證臺北歷史。（圖片／Shutterstock提供）

那個年代，電視尚未問世，但記者在報導裡加油添醋，交代一班冤親債主的愛恨情仇，筆調煽情，也與八點檔連續劇沒什麼兩樣了。有記者守在醫院，追問元配黃瓊芳心情，也有記者南下高雄，四下訪查，為情婦徐邃華起底：「徐邃華是浙江杭州人，現年37歲，民國8年1月15日在杭州家鄉出生，在成都會計學校畢業。大陸陷匪來臺灣之前已結了婚十餘年，現在已是五個孩子的媽媽，她離婚的丈夫是姓彭的一位軍官，他們來臺後不久因意見不合，於四年前即告分住，孩子們統歸彭撫養，徐為求自己生活乃於41年考進民航隊高雄供應處當書記員，一直任職到現在。

「徐所住的地方很清雅，全座約二十餘席計，有一廳一房廚房浴室俱備，還有後面一個小花園，屋內是一片蘋果綠的顏色，有一個老媽子和她同居。她一向過著優裕的生活，所以看去僅像二十許人。更因個性好動喜歡遊玩，更顯得她的年輕，對於電影特別是西片，她有著強烈的嗜好。幾年來對於公家的工作都做得好，因此引起民航隊工程處美籍技士安諾德的注意，也許由於安的太太是中國人，可能會捉摸華籍小姐的心理，不久之後他們便漸漸接近起來。

「每於下班時安時常用他自己的吉普車送她回家或則看電影去，假日又雙雙乘車出遊，更因徐能操得一口漂亮英語，所以彼此感情打得火熱，而且談過了婚事，雖然徐知道安諾德有太太和兒子在香港，但她仍很愛他，安雖知徐已結過婚，卻一再表示要設法和她結婚，據說：安諾德於八日駕車北上會妻時，徐曾依依相送。安諾德卻百般安慰，要她安心靜候佳音，誰知安竟鬧出此一幕慘案。安諾德走後，據說：徐曾接過他從臺北打來兩次電話大意是說他準備和太太提出談判，十一日安諾德在北市謀殺他太太黃瓊芳後徐即和安氏失去連絡。」

雙姝爭夫的戲碼還未落幕，又有個美國元配艾瑪女士登場——安諾德身故後，黃瓊芳被安置安養院，窮困潦倒，次子因患腸炎無錢就醫而夭折。孤苦無依的寡婦把希望寄託在亡夫遺下的四千三百餘元美金，未料民航局以安諾德在美另有元配，錢財、甚至是安諾德的骨灰，全被航空公司凍結，多年的情感、婚姻，原來都是虛妄，一紙婚約也無法保障幸福，黃瓊芳不得已只好親上法庭證明自己情感的合法性。但異國婚姻的合法性該奠基於中華民國的法律，還是以涉外民事訴訟為主？國內法律學者莫衷一是，最後黃瓊芳出示一張圓山入住表格，安諾德在配偶欄填著黃瓊芳的名字，替黃瓊芳贏得官司，紅房子的表格也意外成為翻轉情勢的關鍵呈堂證供。

當年圓山大飯店以接待國家外賓為目的而生，在政商雲集的背景脈絡下，許多權貴高官的軼聞故事在此發生。

異國鴛鴦的婚事讓中美關係產生變化，為新聞掀起第三高潮。美援為臺灣帶來巨大經濟效益，但駐臺數萬名美軍享有司法豁免權，也衍伸出不少社會問題。安諾德圓山殺人事件宣判隔年，劉自然槍殺事件發生，掀起反美風潮。1957年3月20日，陸軍中校劉自然在參加友人婚宴返家途中，於晚間11點在陽明山美軍宿舍外頭遭槍殺。

開槍者乃駐臺美軍中士羅伯特.雷諾（Robert G. Reynolds），雷諾美軍的身分，擁有外交豁免權，全案交予美軍軍事法庭審理，雷諾在法庭上聲稱自己是因為劉自然在庭院外頭窺探妻子洗澡才憤而開槍， 5月23日，軍事法庭以「殺人罪嫌證據不足」而宣告無罪釋放，消息一出，全國嘩然，隔天，超過六千名民眾包圍美國大使館，丟石頭、砸雞蛋，有人甚至翻牆進入大使館，砸毀大使館的傢俱、車輛，燒毀文件，並且毆打大使館人員，場面失控長達十個小時，是臺灣宣布戒嚴後，最嚴重的一次示威抗議活動，史稱「五二四事件」。

美援的滋味是小說家所說的「蘋果的滋味」，咬起來聲響清脆，咬到蘋果的人，一時也說不出什麼，總覺得沒有想像中的美味，「酸酸澀澀，咬起來泡泡的有點假假的感覺」，但想到一只蘋果可以換四斤米，只得告訴自己，那是全天下最美妙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