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5/27

大娛樂時代

博恩：舞台是喜劇演員的烏托邦，還是修羅場？

今年5月，曾博恩成為台灣第一位站上小巨蛋的喜劇演員。售票首日，近萬張門票銷出，連一席要價十萬元的「盤子席」也奇蹟似秒殺。博恩證明了自己有巨星等級的魅力，舞台之上，萬人簇擁；但舞台之外，不喜歡他的人也塞得下一座小巨蛋。在專場演出前夕，他道出身為一位喜劇演員的心聲：他的信仰、他的懊悔，以及一份關於自己的心理測驗結果。

粉紅色透膚襯衫╱珠寶墜飾粉紅色西裝外套╱珠寶墜飾粉紅色西裝褲——leeshihhsun（攝影／Joshmonkey）

不同於世上多數人，博恩活在一個與眾不同的平面上。

例如「登上小巨蛋」，每一位大明星都是耀眼奪目地，穿正裝、別耳麥，站在平面舞台上熱舞高歌，但他卻是選擇戴頭盔、繫鋼索，垂直爬行在小巨蛋的外牆上（然後爬到雙腳發抖到一個不行），只為了拍攝專場的宣傳片。

他甚至特地去考了一張初級繩索技術員證照，就為了說服官方同意他以「清洗外牆」的名義通過申請，如字面上的意思「登上」小巨蛋。

「是的，我是神經病。」他說。

這件事不只荒唐，其實還可能惹出一票公關危機，「我已經預料很多人會在網路上罵我不應該這麼做，他們會講一大堆幻想出來的理由，例如『你這樣摔下來怎麼辦？』、『你這樣可能會有小朋友學你』⋯⋯就算那些事情最後都不會發生。」

他明知會惹議，卻偏要搞事，甚至還有點享受其中，「因為我就喜歡『別人覺得我做錯、但又講不出來我哪裡錯』的那種卡卡的感覺。」

玩火的少年

博恩是踩鋼索的人。他天生愛找碴，中學時期最大的興趣是上「深藍論壇」打筆戰，巡邏令他看不順眼的留言，就算那些與他祖宗十八代都不相干。

他本質上是一名「滋事分子」，但在某些人眼中，這就是博恩酷的地方。

藝術筆觸印花襯衫╱藝術筆觸印花西裝外套╱藝術筆觸印花西裝褲——Moschino（攝影／Joshmonkey）

饒舌歌手熊仔回憶，他在國三那年轉學，與博恩變成同班同學，「你知道每個班上都會有一個風雲人物，我是我以前班上的風雲人物，然後我就發現，原來這傢伙（博恩）就是這裡的熊仔啊。」

在無名小站流行的時代，博恩的網誌內容就已如他現在的段子，語不驚人死不休。他寫搞笑日常、生活軼聞，還創作饒舌歌曲，「是全班每天都要去朝聖的那種。」熊仔說，博恩考上台大後也不改作風，大三那年的萬聖節，他自製全套的鋼鐵人盔甲，甚至安裝電路與閃光機關，讓全校都認識他，而且，再也忘不了他。

異於常人的口才、表演欲與執行力，博恩後來發現一個能讓他施展上述本領的烏托邦，那就是單口喜劇（stand-up comedy）的舞台。

安迪沃荷（Andy Warhol）曾說，每個人在未來都能成名15分鐘，但博恩足足講了六年笑話，才在2017年以一支「大奶薇薇」影片第一次爆紅。一周之內，他的粉絲專頁人數從6000人暴漲至18萬人。

為什麼台灣喜劇圈存在了20年，博恩是第一個出圈的人？「你看一個白白淨淨、長相帥帥可愛的男孩，講個聳動題材，然後褲子也不知道為什麼穿這麼緊（笑）。我印象很深刻，那影片底下一堆粉絲留言說，博恩下面很大一包。所有流量密碼都到位啦。」資深喜劇演員黃豪平半開玩笑地說。但他也見識到：「哇，原來台灣的單口喜劇是可以從偶像路線去經營的。」

出圈的代價

台灣早期現場喜劇多為劇場演出，屬於小眾的趣味，博恩的偶然出線突顯出喜劇在台灣的真空狀態。後來「Taiwan Bar臺灣吧」創辦人謝政豪找上博恩共同創辦「薩泰爾娛樂」，兩人決定以另一種喜劇形式—也就是節目型的脫口秀（talk show）——嘗試突破喜劇同溫層。

博恩說，薩泰爾成立後，他們借鏡美國電視頻道「喜劇中心」（Comedy Central）的點閱排行榜，第一名是政治脫口秀《每日秀》（The Daily Show），第二名是吐槽喜劇《喜劇中心吐槽大會》（Comedy Central Roast），「因此要做什麼節目就超級明顯了。」這兩檔節目即是後來《博恩夜夜秀》與《炎上BURN》的原型。

這些節目確實寫下台灣喜劇的市場標竿，薩泰爾也如願帶著台灣喜劇出圈。然而，代價卻是他們始料未及的。

英國喜劇大師瑞奇賈維斯（Ricky Gervais）曾說，「世上沒有東西是不能拿來開玩笑的。」博恩也確實挑戰過棘手的社會議題，例如在《博恩夜夜秀》與死刑題材直球對決，以幽默化解了死刑擁護者與廢死支持者之間的零和遊戲，影片逾500萬人次點閱，連學校公民教師都拿來當教材。

粉紅色透膚襯衫╱珠寶墜飾粉紅色西裝外套╱珠寶墜飾粉紅色西裝褲——leeshihhsun（攝影／Joshmonkey）

他也打破第四面牆，把喜劇變成社會實驗，例如曾故意罵一位工作人員「王八蛋」，要求對方告上法庭，目的是為了探討公然侮辱罪除罪化。或是農地上的違章工廠，因博恩在節目上登高一呼，上萬張檢舉信函塞爆經濟部，數十家未登記的工廠因此斷水斷電。

但也多的是他失足的例子，例如他曾拿喜憨兒愛心手工餅乾開玩笑；在open mic的場合中試驗關於鄭南榕的段子而被聽眾爆料；或是反諷2022年奧斯卡頒獎典禮，被威爾史密斯（Will Smith）掌摑的男星克里斯洛克（Chris Rock）以後只能開無臂者的玩笑——上述言論都曾登上新聞版面，引起軒然大波。

後悔先做《炎上 BURN》

《炎上BURN》為冒犯喜劇，主打來賓之間的互罵羞辱，製造娛樂效果，過去被「炎上」的主持人徐乃麟、政治人物王世堅等皆曾受邀擔任主秀。該節目笑點在於演員與來賓們一來一往的機鋒反擊，但當口味越來越重，喜劇與霸凌的界線開始模糊，也曾發生來賓把台面下糾紛拉到台上演出的案例。

博恩於《炎上王世堅》中擔任「炎上大將軍」。（圖片／薩泰爾娛樂提供）

雖然節目創造商業上的成功，線下票房10秒售罄、線上票房也毫不遜色，副作用卻是累積龐大的仇恨值。來賓在舞台上互嗆，粉絲也在舞台下人身攻擊，連博恩也在podcast《博音》自揭：「我其實很討厭薩泰爾的粉絲。」卻也不諱言，「但這環境是我自己養出來的。」

後悔嗎？他坦白地說，如果時間重來，他不會這麼早做《炎上BURN》。

「當你留下負面印象，之後洗白要花的力氣，一定是比一開始就走對的路要多太多。現在不管怎麼澄清，我們不是一天到晚在攻擊別人，都已經沒有人要聽了。」他說。

現在網路上多得是博恩的黑粉，有人說他是低級的累犯，有人說他不配當台灣的喜劇之王。作家吳曉樂日前一篇臉書貼文，說博恩的笑話就像淋了一堆東泉辣椒醬也救不了的水煎包，有上萬人按讚、近千次分享。

美國喜劇演員哈桑明哈傑（Hasan Minhaj）曾說，粉絲與名氣像毒品，令人上癮；博恩卻說自己是相反，反而時常沉溺在社群的負面留言，「可能我有偏向完美主義者的症頭，別人說我什麼壞的就要鑽進去地想著：『噢我好爛、我好爛、我好爛⋯⋯』。」

偶爾有博恩粉絲替他緩頰，例如在《博恩夜夜秀》後，博恩也曾製作口味清淡的音樂喜劇《雙聲道BliveT》，但多數批評者的眼中只會看到攪和在政治口水的《博恩夜夜秀》與言論尺度無上限的《炎上BURN》。

也有人說，「博恩的問題不在三觀，而是技術。」原因是他本意並非冒犯，但笑話內容卻波及原先沒預期要傷害的人。但喜劇演員講了NG笑話，不代表他們是NG的人，演出內容不必然與演員的真實性格掛鉤，否則，就像早期在鄉土劇中演壞人的藝人，在菜市場被打、住家被撒冥紙，那也是一種創作文明的倒退。

但喜劇文化才剛萌芽的台灣，並非喜劇的烏托邦。台面上對於博恩的愛與恨，至今沒有交集——他的粉絲們擁護著他的「地獄哏」，而另一群人，則期待著博恩寫出更安全、規矩一點，而且，還要好笑的笑話。

在引線上跳舞

為什麼寧可惹得一身腥，也要去踩危險的邊緣？這反映了博恩的信仰。

喜劇圈其實流傳一種創作原則叫「打上不打下」（punch up, not kick down），意指是只去嘲諷既得利益者，社會的反撲力道比較小。但也有另一群喜劇演員認為：這只是在打安全牌。

博恩舉例，英國喜劇演員羅素霍華德（Russell Howard）曾拿癌症病童寫地獄哏，卻寫到賺人熱淚；另一位澳洲喜劇演員哈利布林（Harley Breen）還拍過一部紀錄片探討怎麼開身心障礙者的玩笑到他們也捧腹大笑——在引線上跳舞，這才是他們心目中的高段。

博恩一直沉迷於探索這個幽默與冒犯的界線，他未必百發百中，但他依然每天在書桌前，一個哏寫十個版本，把舞台當實驗室，哪個段子中或沒中？哪個版本獲得更多笑聲？「我大學讀外文，文學談的是人的共通性；碩士讀腦神經研究，也是從科學角度談人的共通性。」現在他只是改用講笑話做一樣的事。

（圖片／薩泰爾娛樂提供）

完美的地獄哏？

終究，每一個專業喜劇演員都必須回應兩個問題：一、他心目中的界線在哪？二、他又要怎麼面對那一條線？

博恩認為，有一種喜劇演員是與線保持距離，還有一種找到那條線、然後故意踩在線上，「前者比較能被大眾接受，而我自認是後者。」線，是最有張力的地方，卻也是最危險的地方，行走之上的人勢必左傾右斜、甚至踰矩犯錯，更如哲學家尼采所提示：「與怪物戰鬥時，小心自己不要成為了怪物。」

身在喜劇的修羅場，他總告訴自己兩句話，「一句是keep your head up，意思是就算被罵成人渣，也要保持自信、不要放棄；但另一句是put your head down，你要專注在你的技術、你的craft（技藝），總有一天，別人才會根本地改變對你的想法。」這兩句話相互衝突，一顆頭怎麼可能同時抬起又放下？但就像許多喜劇演員在追尋的一個完美的地獄哏——矛盾之所在，卻也是理想之所在。

在水平面上搖搖晃晃，在垂直之中不上不下，踩在引線上的博恩仍在抬頭與埋首之間，尋找他的喜劇烏托邦。

心理測驗：善良或邪惡，如果博恩在《龍與地下城》會是哪一個陣營？

在正式採訪前，我們請博恩做一項心理測驗。《龍與地下城》這款遊戲依照每個角色的性格善惡（善良、中立、邪惡）與道德立場（守序、中立、混亂），組合分類出九大陣營，後來轉變為社群迷因哏。

那博恩的陣營呢？他拿出一張三乘以三的陣營九宮格，他的Y軸性格幾乎落在邪惡與中立的分界，X軸立場也逼近在混亂與中立之間，就這麼踩在線與線的交叉點。踩線的性格居然也反映在心理測驗的結果？我們終究難以判斷博恩的陣營，他非邪惡、不中立，也不能算是混亂的一員。唯一能確定的大概是他與「善良」、「守序」，還真的一點也沾不上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