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台灣的街上:紀念國寶歌王文夏
國寶歌王文夏以94歲高壽離開人間,儘管聲音記憶隨時間漸漸消散,他獨特鮮明的性格特質一如簇擁著他的名曲那樣,值得我們傳頌與懷念。
傳奇的國寶歌王文夏,近日以94歲高壽離開人間,這位縱橫歌壇70年的長者,名震歌壇,凡中年以上的台灣人,幾乎都是聽他的歌、唱他的歌長大。儘管聲音記憶隨著時間漸漸消散,新世代對他的歌不再熟悉,他獨特鮮明的性格特質一如簇擁著他的名曲那樣,值得我們傳頌與懷念。
1958年,文夏大概30歲時,就開始被稱為「寶島歌王」。「歌王」基本上是歌唱業界吹捧歌手的宣傳用詞,從公眾社會來看,也是社會對其歌唱能力與知名度的肯認。作為第一代—以台灣話來講就是「開基」的台灣歌王,他不但是當時歌壇所向披靡的王者,也是開創新歌樂時代的人物。
在傳統漢人社會觀念中,台灣人普遍沒有唱歌的觀念,多認為唱歌是不正經的工作,看不起以歌為業的人。20世紀初,學校開始有唱歌教育,基督教會有聖歌傳習,1930年代台灣唱片業也發行了不少本土流行歌,但發展並不穩定,流傳也不算廣。
1957年位於台南的亞洲唱片公司發行文夏專輯唱片,鋪貨全台,而後穩定發行新曲,唱片一本萬利,自此「文夏」成為票房保證的亮麗品牌,終讓台灣社會普遍認識到:原來「唱歌」這種白白淨淨的文化工作,竟能發大財、成就事業!
流行歌壇的開基歌王
文夏的歌曲,主要是隨著廣播電台播送傳播,各行各業的年輕人都愛聽他的歌。在都市邊的工廠生產線上,伴著〈快樂炭礦夫〉的節奏,規律而枯燥地工作;客廳裡擺放著複合收音機的落地式唱機,是新嫁娘的嫁妝,她聽著〈彼個小姑娘〉,車縫歌裡所唱的頭飾品貼補家用;823砲戰後派往金門馬祖的阿兵哥,心底踩著〈媽媽我也真勇健〉的節拍行軍;都市裡的徬徨青年聽完〈媽媽請妳也保重〉,擦乾眼淚趕緊寫信回家。他還歌頌了街頭上的青春姑娘,賣花的、理頭髮、車掌小姐,都堅強地為社會奉獻,曲曲動聽琅琅上口……
1962年起,文夏逐年一部電影巡迴演出,開著白色敞篷跑車、率領四姐妹趕場隨片公演,誘動新一波少男少女的心弦。沒幾年間,唱片公司、歌唱訓練班雨後春筍成立,也有不少灌錄台語新歌的唱片公司,培養新銳歌手,再怎樣小的鄉村舉辦公演,總能吸引群眾購票圍觀,歌唱比賽也總是爭相報名,許多人的心中燃起了歌星夢。
儘管在1967年後,「寶島歌王」的稱號逐漸由葉啟田接替,歌廳裡更充斥了各式特色的歌王、歌后,文夏始終是文夏,他帶著他發行過的兩百多首歌,與四姊妹合唱團四處走唱,持續擁有他的一方天地。經過半世紀,他的歌迷跨越世代,90歲仍身體硬朗開大型演唱會,所到之處眾人簇擁搶跟他同框自拍。
神秘冷峻的療癒歌者
作為開疆闢土的歌王,文夏別具謎樣氣質。歌手出道總是希望受人歡迎,至少要迎合記者詢問,就基本資訊據實以告,文夏則不來這套。在當年的報導與歌本裡,看不到文夏真實的年齡,部分有說他生於1936年(短報了8歲),有傳聞說質問他的年齡會惹他不高興。他也不揭露本名,有歌本記載他的本名為「王愁人」,實為他作詞時的筆名,學經歷也有日本高等科等不同的說法。
從歌迷的角度來看,文夏這位謎樣的男人,就是從天而降、毋須質疑的存在。2015年他親自提供文獻、撰寫回憶手稿,將生平故事與一手資料發行為《文夏唱/暢遊人間物語》一書,才向歌迷揭露他的前半段生命史。
1928年生於台南麻豆,文夏在台南民權路成長,他愛自介成長之地有「台獨街」之稱,隔壁住的是在日本從事台獨運動的王育德一家。他出身基督教家庭、家境小康,父親原從事金飾、後經營布匹公司成功,家裡一二樓開設「文化洋裁班」,由母親教授洋裝裁縫,因為店名的關係、從小鄰居慣用日文稱他為「文化」(Bunka),他日後的藝名也由此而來。
國民學校畢業後,他前往日本東京升學,派師學習吉他、聲樂,戰後回台南就讀商業學校,自組「夜之樂團」四處演出,據說常在運河與朋友彈吉他高歌,特愛演唱義大利民謠,創作有〈飄浪之女〉、〈南國賣花姑娘〉(許丙丁作詞)、〈悲戀〉、〈望鄉〉(康榮如作詞)等作品。
畢業後自組「文夏夏威夷樂團」,以滑音吉他號召,在自家的三樓開設音樂教室,集結成音樂班底四處演奏打開名氣,後登上廣播電台一唱成名,逐漸成為全台知名的巨星。
作為在地流行音樂家,文夏一面是樂團領團者,一面是帶著濃厚哀愁感的青年創作歌手,他以「愁人」為筆名改編日語歌曲,轉型為以流行歌曲演出為主的專業歌手,鄉愁、流浪歌謠成為他的主調。在幾次獲利匪淺的拍片嘗試後,1964年他自行籌組「文氏影業公司」,集編劇、監製、企劃、編曲於一身,更全面與觀眾接觸,以遊樂人間的「阿文哥」形象演唱親切活潑、帶動熱烈氣氛的歌謠。
從神秘孤傲的愁人,到機靈活潑、在都會裡流浪找樂子的阿文哥,文夏順著市場脈動,勇敢挺進歌壇、影壇第一線。對聽眾來說,他那帶點距離、似乎什麼都能穿透的高昂嗓音,闡釋在都市裡創造小家庭的青年之夢,安慰勞碌奔波的人們。特別是離開農村的青年們,徬徨於工業化、都會化的苦痛傷痕,盡在文夏的歌聲裡獲得慰藉與舒緩。
自信自在的新本土之聲
那是本土流行文藝最活潑的時代,也是冒著政治風險的時代。有人稱文夏為禁歌歌王,說他的歌被禁最多,事實上,當時政府關於台語歌的查禁行政作為,許多就是衝著文夏而來,而政府的查禁根本滅不了其威風,成為他的手下敗將。
他大賣的首張專輯收錄8首歌曲,當中有4首被列入查禁目錄,該張專輯卻是奠定整體台語流行歌基業的神作。1960年發表的〈媽媽我也真勇健〉,原先並非主打歌,因為被發現翻唱日本軍歌而被禁,新聞一出反倒成為強力宣傳,唱片貨暢其流。他透過電影隨片登台的挾帶,與觀眾聽眾直接接觸,迴避了官方的媒體與空間管控,直接獲得聽眾的掌聲與支持。
面對文夏和他的歌,禁歌制度顯得捉襟見肘難以招架,於是報紙輿論成為另一戰場。文夏以翻唱日本歌曲成名,而為台語歌壇標竿,屢番有歌壇評論就有人影射批評他,兼論台語歌壇總體的不是。面對明槍暗箭的批評,文夏不閃不躲,勇於對號入座直言反擊。
1980年代起,有歌謠史家批評文夏的台語歌為「混血歌曲」,文夏還曾發表公開信正面回應。他直指這些批評者是說外行話,他的立場是:在不寬裕的創作條件裡,譯唱外國歌曲是自然的事,也確實提升了本土音樂的內容,批評者與其針對他與眾人熱愛的歌曲惡評,不如也投入來創作更好的作品。
市場派的文夏,倒是有一個堅持,就是要唱台語歌。1970年代政府對唱片、歌廳、歌手的規範日益緊迫,長期的語言限制,使台語歌聽眾嚴重流失,文夏之後也幾乎不再發行新曲。在他晚年的演出與受訪中,多次嚴詞批評政府壓迫本土語言的歷史,從他激動的言談可以感受到,他對總體台灣歌謠文化的疼惜與不捨。
文夏有首意境獨特的詞曲作品,叫〈站在台灣的街上〉,描述一位站在路上、活潑的台灣女孩。外頭下著雨、她仍不去躲,和我四目交接了也毫不害羞,向我展現她迷醉人心的微笑......這就是文夏,他屹立台灣舞台70年,自信自在,始終堅持用自己的聲音,為聽懂他的歌迷高歌。他柔軟綿長、韌性十足的歌聲,是台灣人共同生活過的聲音印記,也是本土歌謠曾經生機蓬勃、自由鳴放的時代之聲。
關於作者|黃裕元。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副研究員,熱愛1960年代台語老歌,進而研究早期台灣音聲的歷史,營運「台灣音聲一百年」專題網站,著有《台灣阿歌歌》、《歌唱王國的崛起》、《百年追想曲》等書。以「希望不會只有我聽到」的心情,跟大家分享好聽、有意思的聲音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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