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1/21

腳註

湯舒雯專欄：頭條與密約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的那一天，我重新打開了一個塵封的包裹。

那個包裹沾染著我返台前一段荒唐購物時期的氣味。留學美國的最後一段時間裡，我一邊書寫論文、打包行李，還一邊時常在二手古物拍賣網站上閒晃。那時的斬獲，比如幾台老真空管收音機、翻頁鐘、老彈珠台，已經紛紛在競爭著我有限的行李空間。但我最後時刻還是勉力塞進了這個包裹。

被密封的透明塑膠套嚴實地包裝起來，在那裡面微微泛黃著的，是一份77年前的《紐約時報》。

那時我已經在各個拍賣網站上見識過不少老報紙交易。尤其幾個特別熱門的日期，比如阿波羅11號登陸月球的1969年7月20日、甘迺迪遇刺的1963年11月22日、911事件的2001年9月11日……等等，彷彿含著金湯匙出生，往往一流出世面，就豔驚全場，身價不證自明，因此也時常像流星劃過賣場，稍縱即逝。相較之下，亦有那些出身顯得較為「平凡」的老報紙，那些萬古長夜中的眾數；它們偶然出落在網路平台上時，貌不驚人，卻會以某種反直覺的方式吸引人駐滑鼠沉思：它們每一份似乎都挾帶著更加私有而蟄伏的、語言難以言傳的神秘印記，攜有著原主人不為人知的某種選擇、終於將「某天」如此堅持保存下來的某種意志，在穿透歷史的前台，向你流傳過來。

我手上的這份老報紙，大概介於上述兩者之間。它發行於1945年的2月4日：那是二戰的最後一年之初，也是那樣的一年中，一個相對不起眼的日子—它不是八天前蘇聯紅軍解放奧斯威辛集中營的1月27日，也不是九天後盟軍開始轟炸德勒斯登的2月13日；不是墨索里尼被槍斃的4月28日，也不是希特勒自殺的4月30日。它離納粹德國無條件投降的5月8日還有三個月。六個月後又兩天，人類戰爭史上第一枚原子彈在廣島上空投下，三天後，第二枚在長崎投下—簡而言之，1945年的2月4日，不是上述的這一種日子。

那一天的《紐約時報》頭條是這樣的：「俄國接近法蘭克福和庫斯特林；空中堡壘轟炸機連擊柏林；第一軍團推進；美軍兩縱隊距離馬尼拉15英里」—接近中，推進中，一種語言上的行軍，「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唯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見報過這樣一小段落：「雖然今天從開羅到安卡拉的整個地中海東部都有傳言，說德國派遣了和談密探，至疑似正在黑海地區舉行的那場盟軍領導人會議中，但這些尚無法得到證實。這些報導讓人感覺為時過早……。」

77年前的那天早上，英、美、蘇三國領袖在黑海北邊的克里米亞半島上，秘密召開了一場首腦會議，最終決議以東歐、北歐十幾國以及中國的戰後命運，換取蘇聯對日宣戰；儘管那些被當作籌碼的國家，當時對此一無所悉。

半世紀以後，一個台灣國中生會從她的歷史課本上第一次聽說「雅爾達會議」。那些在那一天的報紙頭版上「無法得到證實」的，是今日的維基百科：「對二戰後的世界局勢產生深遠影響」、「永遠改變了許多國家的命運、也懸留許多未解問題」。她的一生都需要努力理解，如今時常被稱作「雅爾達密約」、「雅爾達體系」的那些結果。

避著世人耳目，會議成功地在克里米亞舉行了。會場曾是帝俄時期的沙皇夏宮，蘇聯時期的史達林別墅，赫魯雪夫時代畫進了烏克蘭領土，直至2014年克里米亞危機，如今又是俄羅斯實質掌握。會後77年又14天，俄羅斯入侵烏克蘭。聯合國安理會立刻發起投票譴責，結果一如預期地，旋即被俄國的「一票否決權」否決。而「一票否決權」規則，正是由77年又14天前的雅爾達會議中所定下。

至今仍是這樣，總有一種聲音時時在當下提醒世人、在我耳邊迴盪：「這些尚無法得到證實」、「這些報導讓人感覺為時過早」。我不知道那些曾在拍賣網站上與我競標舊報紙的人們，是否都和我一樣，時常同時感受到一種淵博與一種淺薄、一種卑微與一種虛榮，一種麻木與一種戰慄。只是在這一天醒來時我忽然想：這就是那天閱讀過這份頭版的人，所耿耿於懷的未來嗎？……在所有搜獵古老之物的野心與貪圖之中，這一天我打開包裹，一艘幽靈船正停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