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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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舒雯專欄：播放清單

去年是我的 YouTube 元年。被全球傳染病疫情封鎖在家一段時間後，某一天我忽然興起，第一次認真探索起這個平台。

去年是我的 YouTube 元年。被全球傳染病疫情封鎖在家一段時間後，某一天我忽然興起，第一次認真探索起這個平台。帳號初創建好，首頁瞬即瀰漫以未知邏輯推送來的各種推薦影片；貌似一片混沌，又像是白紙一片。在其上隨意點選，會彷彿觸發某種機關，某一時刻開始，後台就像是看破了天機，開始現出規律。

頭三個月，我日日觀看一個非洲大草原。

地洞中現出腦袋的野兔、鼩鼱、蜜獾或疣豬，聲勢浩大輾過茫茫草原的斑馬、牛羚、紕角鹿與水牛，緊跟其後的鱷魚、土狼、獵豹、獅子、鬣狗與禿鷹⋯⋯不明所以之際，在叢林和半沙漠之間過渡的地方，我的關注和草本層一起在平台和領土上蔓延。成千上萬草原上的短影片，從公園巡守員、政府護林員或購買獵遊體驗那些觀光客的相機與手機⋯⋯連綿不絕地來到我的眼前，像一場川流不息的動物大遷徙；我看著動物移動、覓食或生產，有時也深陷柔軟的泥沼，忽然血肉模糊，被生吞活剝。不知不覺，日升日落，洪荒的多樣性漸被包裹於一種類型裡，殘忍中帶著滑稽：旱季裡，鬣狗與鬣狗相咬成殘，河馬與河馬互鬥至死，一頭大象掀翻了一部遊園車。我開始熟悉那位處南非東北部的跨國野生保護區「克魯格國家公園」（ Kruger National Park ），它北鄰辛巴威，東接莫三比克，總面積達兩萬平方公里，約是台灣的 2/3。這時，系統開始推播給我其他內容。

接下來一段時期，像歷史穿越，我日日墜入一種影片內容，像觀看一種祖先。

短片裡，一個或兩個打著赤膊、總是作原始人裝扮的男人，赤腳走入荒煙野蔓、雜草叢生的一處荒郊野外或森林深處，忽然就就地取材，埋頭苦幹：或劈柴砍樹，或軟土深掘，或鑽木取火，或鼓風煉鐵。為捕魚狩獵或徒手蓋房，他們爬上爬下，入鏡出鏡，顯出一種胼手胝足，篳路藍縷。在這些頻道中，人們手無寸刃而示範上天入地、天工開物，用最原始的工具和技能，模仿一種土法煉鋼、荒野求生的異象：一個影片裡有人刨土挖坑、徒手興建了一座地下住宅，另一個影片裡有人鑿井燒磚、接引雨水，打造出一個天然泳池。我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分工合作時總是不交談，彷彿語言有礙一切順利，然而我得承認有一段時間，我隔離家中，天天看人們事倍功半，看得入迷：看那些越在現代意義上得不酬失的，越大功告成；越虛耗蹉跎的，越嶄現了反璞歸真，恍惚間，竟有一種揮霍奢侈的氣氛。

有一天，在這些生存遊戲影片的間隙之中，忽然插入了一個台灣建設公司的建案廣告。很快地，更多類型的新屋開箱、住所打造、裝潢設計、家具擺設⋯⋯蜂擁而至，未久，就將那些原始科技奇觀頻道一一取代。我在異國觀看時，經常驚異於我的故鄉各地似乎都布建著新局。許多看起來比我還要年輕的人，背負著龐大的債務，仍懷抱著夢想。我不知怎麼思考才好，只是任由一個影片一個影片推播過來，輪播下去。

一年來，對於這個平台，我也已經有了點粗淺的知識。只要我樂意，我可以無止無盡地在上面耗費時間，觀看他人的生活，思考他人的生命問題。更多不同類型的內容已經在我的帳戶首頁上輪番出現，一季一季翻土一樣，以不同植被耕耘我在這個平台上的創世體驗。有時我甚至感覺這些影片也在觀看著我，彷彿我的生活只是另一個人的浪費時間。

有一天我在一個影片裡看見一個豪宅美輪美奐的客廳大理石牆面上，懸掛了一幅巨大攝影作品，裡面是一片非洲大草原。那一刻起，我說不上來為什麼，只是無論後來在這個時時更新的世界性平台上又多看了什麼，似乎感覺，我一直在看著那片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