亻厓庄文學系列選集：閱讀文學大師經典

導讀詹冰：在詩裡做實驗

身為藥師、理化老師，文學創作宛如他的另一間實驗室，他在其中以文字調製出各種形式瑰麗、奇巧、大膽的新詩。他融合物理思考於文學中冶煉新意、開臺灣圖象詩創作的先河，也在兒童詩中流露童心。詩選集結30首詹冰代表作品，看「藥學詩人」如何實踐「在我的理化實驗室裡，在我的新詩實驗室裡，實驗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實驗！」

亻厓庄文學系列選集《詹冰：實驗室裡的文字魔法師》。

跨越語言的一代

走進依山傍水的苗栗卓蘭小鎮，不管漫步到哪，空氣裡彷彿都可以聞到甜絲絲的楊桃、柑橘、芭樂等水果芳香。素有「水果之鄉」美譽的卓蘭，民風純樸，風景秀麗，好山好水孕養了這些美味水果之外，也誕生了一位優秀的作家──詹冰。

二〇二一年四月開幕的詹冰文學故事館，利用卓蘭國小的日式宿舍活化修建而成，日治時期此為卓蘭公學校，正是詹冰的母校。在館內可以一窺詹冰的文學風采，他固然以詩聞名，成績也最突出，但其實他尚有散文、小說及劇本等多種類型創作，曾獲教育廳兒童劇本獎、大墩文學貢獻獎、台灣新文學貢獻獎等獎項。著有詩集《綠血球》、《實驗室》、《太陽、蝴蝶、花》、《銀髮與童心》等，詩文集《變》，並與作曲家郭芝苑合作編寫過輕歌劇《牛郎織女》、《許仙與白娘娘》劇本，在國內外演出過。

詹冰本名詹益川，一九二一年出生於苗栗縣卓蘭鎮，他們這一代都是受日文教育長大，直到戰後才重學華語，因此常被研究者稱為「跨越語言的一代」。

一九三五年，詹冰考取了臺中一中五年制，就學期間受到同學陳千武以筆名「桓夫」在報刊發表的作品激勵，也開始大量閱讀詩集和寫俳句（音Haiku，指日本古典短詩，只有三句由五-七-五，共十七字音組成)與和歌(音Waka，指日本古典短詩，五句三十一個音節）。一九四○年他以一首俳句參與台中圖書館的徵文，獲得第二名，嶄露文學創作的才華。詹冰〈我的詩歷〉一文中曾自言：「『俳句』是一種高度濃縮過的詩，剛好投我所好，也影響我的新詩的風格。」印證於他的詩作，確實常見詩句意象簡鍊濃縮而純粹，語言大膽實驗，有時滿足聽覺的音樂效果，有時是視覺圖象化的展現。

當他從臺中一中畢業後，至日本明治藥專留學。本來想讀文科，因為家人的反對才改念醫藥。一九四三年，藥專二年級的他，以一首新詩作品〈五月〉，獲得日本詩人堀口大學的大力讚揚推薦，發表於日本刊物《若草》。這首詩將春天五月視作有血有肉有生命，會呼吸、歌唱、行走，更以「五月不眠地走路」對春天的生氣蓬勃表示讚揚。得到堀口大學鼓勵，使得詹冰內心的文學熱情和理想更是熊熊燃燒起來，課餘幾乎是廢寢忘食地在讀大量日本文學作品。

故鄉風土的滋養

一九四四年九月，詹冰結束了日本的學業，當時正處於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他乘船回臺灣時，驚險經歷美軍的砲火與魚雷攻擊，這一趟死亡航程幸運存活，卻也導致返航時程延後了一個多月才平安回到故鄉，一切恍如隔世。而後寫出〈死亡航路〉的追憶，為他獲得聯合報短篇小說獎。

回到臺灣後，詹冰完成結婚的人生大事，開設藥局為生，還持續用日文寫作一段時日，一邊重學華語。

一九六四年時，詹冰與錦連、陳千武、林亨泰等十二人在詹冰家中創立以臺灣本土詩人為大本營的笠詩社，並發行《笠詩刊》。一九六〇年代後，詹冰就以《笠詩刊》中心，筆力暢旺不停發表作品。隔年，他的第一本詩集《綠血球》就問世了。

一九八〇年代末期，詹冰遷居臺中展開退休生活，種花蒔草之餘，也常出國旅遊，寫了〈歐洲旅遊〉、〈我不要看〉、〈加拿大的乖孫〉等多首詩作，仍舊讀書寫作安享晚年的生活裡，也可見〈生活詩〉這般語言淺白，但又詩思深刻自剖的詩，表明自己「我的理想是用詩來寫生活／那才是／真正的生活詩！」

大概敘述過詹冰的生平記事後，再來談論他的作品。如果我們要歸納詹冰作品的幾大特色，其中之一便是他對故鄉卓蘭鄉土深刻的認同情感、風土景物的刻畫，以及地方文史人物的描寫。例如〈椪柑〉寫與妻子之間的日常生活，因為妻子被中醫叮嚀要忌口不吃酸性水果，詹冰透過對話表現妻子對椪柑的熱切渴望，同時，也展現出自己的幽默：以這首詩和「水果之鄉」再做連結，似乎也能夠感受到卓蘭椪柑的味美，才會讓人常縈懷於心。

又如〈峨崙廟〉寫的正是卓蘭的信仰中心峨崙廟，這座相傳創建於清代道光年間的百年歷史建築，主祀三山國王。詹冰在詩中追憶童年摸過的龍柱龍珠，騎過的石獅，玩過陀螺的廟廷⋯⋯，即使老了仍覺它是「一座古老的民俗博物館／陳列著神像、雕刻、彩畫、石像⋯⋯／還有好好保存著我天真的童年──」由此可見詹冰的和地方鄉土的情感牽繫，隨著歲月積累卻從未減。

「藥學詩人」的前衛實驗

一九五八年，詹冰被聘至卓蘭中學教授理化，教學生涯日日與實驗室為伍，物理的專業術語，也具體反映在他的詩作上，例如〈實驗室〉、〈詩人〉、〈酸性的廟〉等，成為鮮明的標記。又如〈黃昏的記錄〉引用了等加速運動「V=V₀+at」，牛頓力學動能公式「K.E. = ½ m V²」，以略顯抽象的物理思考邏輯去分析黃昏光景的流動變化，最後以「美極了物理公式！」作尾句詠嘆，融物理於文學之中冶鍊出新意。加上詹冰具有藥師的背景，被喻為「藥學詩人」，創作宛如他的另一間實驗室，以文字調製出各種形式瑰麗的、奇巧的、大膽的新詩。誠如〈實驗室〉中的宣告：

實驗台上有永遠做不完的操作

實驗室裡有永恆究不盡的真理

在我的理化實驗室裡

在我的新詩實驗室裡

實驗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實驗！

窮盡心力的新詩實驗，確實為當時的詩壇帶來耳目一新的效果。根據詹冰《綠血球‧後記》所言：「追求美的時候，我的血管裡彷彿在流著綠血球。充滿愛的時候，我的血管裡就感覺正在流著紅血球。⋯⋯詩作的活動上來說，我是比較愛好綠血球的表現。」他獨樹一幟的標舉「綠血球」的心聲，以此去追求藝術之美，恰足以說明他富有現代主義的創新意識。

另一個詹冰戮力創新的特色，則是圖象詩的實踐。一九四三年作的〈Affair〉，與一九四六年作的〈自畫像〉更可以說是臺灣圖象詩的開端。〈Affair〉只用「1」至「7」的數字和「男」、「女」兩個字上下左右的顛倒營造出視覺的變化，當「男」與「女」從「1」開始的相對，好像有著愛戀的火花正興起，情感關係中的各種事件想像依序伴隨而生，時而緊緊相伴，時而背對不見，充滿了戲劇性。

〈自畫像〉圖象也很新奇，詩人羅青〈白話詩的形式〉解析道：「這首詩以星、淚、花三個意象所組成的圓圈所構成。星在上，花在下，淚在中。星是永恆，花開短暫，二者循環不斷地在這世界上出現。而人在星花之間，流下悲天憫人的淚水。這是詩人對自己所持的人生意義之詮釋，也是一張文字組成的『精神畫像』。」換句話說，詹冰用文字替自己描摹的自畫像，有仰觀星宇的沉靜，也有俯瞰花開花落的安靜，出之以內心的情思熱淚，環抱天地，歌詠自然。

總結詹冰圖像詩的世界展開的不僅僅是圖畫般的多視角構造，更是心象對萬事萬物的體悟，例如〈二十支的試管〉裡裝盛的事物，滿是生命靈魂際遇的變化；〈插秧〉描繪出平靜水田、農夫與自然景物之間的和諧相映；〈山路上的螞蟻〉猶如顯微鏡下的生物觀察，也表現出螞蟻的團結合作；〈水牛圖〉排列出水牛的身形，有踏於大地的默然沉穩姿態；〈雨〉則見雨滴綿密降下，似乎也有了聲音迴響，亦有著浪漫的詩心想像。

童詩的童心童趣

提到〈插秧〉這首曾被收錄於小學國語課本的童詩代表作，我們也會在他其他童詩裡碰觸到他內在的童心童趣。出版於一九八一年的《太陽、蝴蝶、花》，入選一九九九年文建會（今文化部）與臺東大學兒童文學研究所合辦的「臺灣兒童文學一百」童詩類作品，允為詹冰童詩的經典之作。

詹冰在〈兒童詩隨想〉表明：「兒童詩的作者要有詩心、童心、愛心。有詩心才成詩。有童心才成兒童詩。有愛心才成一首好詩。」此創作思想儼然是童詩寫作指南，指引著我們去看見〈黃昏時〉的綺麗夢幻，有「詩的魔燈」探照；〈香蕉〉以香蕉妙喻兄弟姊妹的依附連結，洋溢著愛的甜蜜滋味；〈蜈蚣〉用擬人詮釋蜈蚣爸爸的無奈，讀來卻又令人莞爾一笑。

更能體現他童詩精神風采的佳作，我個人認為是〈遊戲〉這一首，三個孩子的扮演遊戲中，姊姊當老師，小弟弟被指派當學生，然而分配到小妹妹時，卻被認為：「小妹妹太小了，／她什麼也不會做。／我看──／讓她當校長算了。」簡潔的童言童語中凸顯出孩子看待校長角色與職責時的錯誤印象，卻因錯誤而逗趣。表面的意義之外，好像也在提醒著大人(校長)，不要成為孩子心中無所事事的代表典型。

包容童言無忌，生動地呈現出孩子遊戲時的天真模樣，觀者若是嚴肅地用大人的權威教訓姿態現身，絕對就掌握不了這首詩的趣味所在，自然也寫不出。所幸詹冰心中有愛，溫煦如太陽拂照著，就像〈奶奶與我〉裡的溫柔奶奶，能做到與孩子同笑同哭，才能有如朋友平易親近。

二〇〇四年詹冰離世，回望他在〈蝸牛〉裡以蝸牛自況慢慢地寫詩，不動就無法寫詩，而且背負著盼望：

我的詩是

以全心全力來寫的

陽光下我希望我的詩

射出生命的七色光譜

不斷地我要寫詩

寫到不能再動的那一天

詩中他的情感與意志展現十分明朗確切，既是詹冰的自我期許，也證諸於他的文學成果；這首詩同時可以達到勵志作用，期勉每一個青少年兒童，不管做什麼事都能全心全力，像蝸牛用長長的一生慢慢前行，無懼身體血淚的付出與勞動，那生命將何其美麗！

謝鴻文｜林鍾隆兒童文學推廣工作室執行長、兒童文學作家

本文轉載自「閱讀亻厓庄 — 客籍文學大師文選集」，更多內容請見選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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