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舊與鄉愁之外的客語音樂:專訪鍾永豐與春麵樂隊
客語音樂早已是台灣當代流行音樂的重要力量,但一般大眾對於客語音樂的印象,卻始終脫離不了農村、懷舊、鄉愁……等標籤。
你對客語音樂的想像是什麼?是充滿美好農村意象的客庄生活嗎?其實,過去二十多年來客語音樂曲風類型越趨多元,早已是台灣當代流行音樂的重要力量。但一般大眾對於客語音樂的印象,卻始終脫離不了農村、懷舊、鄉愁……等標籤。對於這個問題,客語創作先行者之一的鍾永豐,以及甫獲第32屆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獎的春麵樂隊皆認為:「標籤雖是創作的框架,但也可以不用在意它。」
詩人鍾永豐第一首歌詞創作,是跟林生祥合作的〈夜行巴士〉。彼時,美濃當地居民正進行反水庫抗議運動,兩人因共同參與其中而相識。為了讓議題能被更多人看見,音樂成了他們在抗爭中的溝通語言,因而開啟了鍾永豐與林生祥共同創作近二十年的契機。
身為作詞人,鍾永豐自認是傳遞訊息的人,他認為創作必須富有「他者意識」。什麼他者意識?他思索了一下說,有些人在意的,可能是聽眾、可能是樂評,也有可能是其他音樂人的觀感──而他的,便是林生祥。
「生祥是最靠近我的第一排讀者,反之我也是最靠近他的聽眾,我們是各自一半的singer-songwriter。創作到後來會發現,我在寫詞時已不只透過自己的角度創作,而是用『我們』的視野看待一切,我用他的眼睛、他的聲音寫出歌詞。」
鍾永豐:打破創作類型的疆界
擔任生祥樂隊寫詞人近二十年,回到個人創作層面上,鍾永豐還有想嘗試與突破的類型嗎?他表示,創作者最怕的就是被「類型」綁架。「創作者會一直想挑戰風格的疆界,但這個疆界對我來講,是同時有兩條路在眼前展開及對話的過程。」
鍾永豐解釋,第一條路,是如何重新回溯自身過去的經驗;第二條路,則是對未來的想像與回應。對於他而言,這兩條路都是創作者將自我的生命經驗重新理解內化,並且藉此思考與面對未來的過程。
他以生祥樂隊的專輯《我庄》舉例,專輯中書寫的「美濃」是他的家鄉。在許多人的眼中,美濃是一個生態豐富、人民純樸的客庄,但他在寫詞時,刻意避免將鄉愁懷舊,以及美好農村的標籤意象加諸於家鄉之上。
大眾總是把客庄生活想像得很美好,「但如果曾經在農村生活過,會知道農村絕對稱不上土地芬芳、空氣清新。」鍾永豐成長的時代歷經台灣經濟起飛階段,在他的小時候,農村空氣中充滿化學肥料、農藥,以及各式各樣堆肥的味道;青少年時期,台灣工業開始發達,但當時農村污水系統建置並不完善,只要上游有違章工廠,河流下游一定污濁不堪,「我對很多創作中把客庄浪漫化的情況有點抗拒。」
沒了鄉愁濾鏡,客庄又會是何種樣貌?從《我庄》、《圍庄》到《野蓮出庄》三部曲中,鍾永豐反溯自身的成長經驗,重新解構客庄意象,筆尖直指家鄉從農村邁向現代化過程中所發生的變化,包括周圍城市工業化、都市化造成客庄空氣污染的問題,他以歌詞,面對這些真實存在於客庄中的現象。
春麵樂隊:我們是兩條溪流的匯集
鍾永豐力圖避免的鄉愁標籤,對於更年輕世代的春麵樂隊來說,反而成為次要的考量。二本貓主唱賴予喬,因為參加客家電視台歌唱比賽節目「鬧熱打擂台」,找了在爵士樂隊中擔任吉他手的葉超組隊參賽,重新改編詮釋客家山歌、小調、流行歌曲。後段因應節目賽制需求,葉超找了單簧管樂手楊蕙瑄,以及低音單簧管樂手高承胤加入,春麵樂隊就此誕生。
要形容春麵樂隊的音樂特色,或許可從三年前發行的首張EP《狐狸莫笑貓》來理解。這張收錄了客語、閩南語、華語歌曲的EP,不僅語言多元,在音樂上也聽不到流行樂習慣配置的鼓聲節奏,僅以三位團員的單簧管、低音單簧管、吉他樂器進行編曲,搭配慵懶柔軟的女聲吟唱,以具實驗性的音樂創作,挑戰流行音樂的框架。
「我的聲音是第四種樂器。」春麵樂隊的主唱,同時也負責詞曲創作的賴予喬說。葉超笑著補充:「我們其實把她當樂器在使用!在一般流行音樂中,不論是混音或者是編曲,主唱的比重占很大,但予喬的聲音常常被我們混音到很後面,在編曲上我們四個人不僅各司其職,也環環相扣,藉由樂器在音樂中對話。」
對於春麵樂隊的相遇,楊蕙瑄形容:「我們四個人聚在一起,就像是兩條溪流的匯集,一條深受爵士古典樂影響,一條則來自於客語音樂。」而如此多元文化的碰撞,也讓春麵樂隊的音樂養分雖來自客家文化,卻呈現不同於過去客語音樂的樣貌,更加貼近當代文化。
葉超表示,客語音樂是他們創作中重要元素之一,他們會廣泛地去聽各式傳統客語音樂,發掘適合改編或創作的元素,再進一步爬梳歷史脈絡。「之前在改編美濃山歌〈半山謠〉的時候,發現歌詞其實有非常多種版本,後來我們從中找出了一個想詮釋的版本,注入當代情歌元素,改編成為現代客家版的『羅密歐與茱麗葉』。」對自小在都市生長的春麵樂隊來說,美濃風情、客庄生活是遙遠的想像,與他們自身經驗無關,他們無法也不需要再現上一代客庄生活記憶,但能從中抽取具有共鳴的元素,詮釋成為嶄新的作品。
標準是一種版本,不標準也是
主唱賴予喬是春麵樂隊中唯一具有客家身分的人,從小在都市長大的她,坦言過去對於客家文化其實是陌生的,除了因為家中長輩不習慣跟晚輩講客語之外,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對於自己客家人身分感到彆扭。
「以前念書時常被同學貼標籤,取笑客家人很摳,為了避免尷尬,我還會刻意說我不是客家人。」賴予喬的客語是長大後才重新學習的,起心動念的原因,是有一次偶然在電視台上看到講述客籍油畫家潘朝森的電視劇《彩色寧靜海》時,讓學藝術出身的她相當訝異:「我在美術史裡怎麼沒有讀到過這個人?」
由客語歌手謝宇威演唱的同名片尾曲〈彩色寧靜海〉更深深地吸引她:「我當時聽不懂客語,無法理解歌詞在說什麼,但只要那首歌一響起,我就會默默落淚,覺得『天啊!怎麼會這麼好聽』。」音樂的渲染力,讓賴予喬開始學習客語,進而投身音樂創作。
春麵樂隊的首張EP收錄了三種語言歌曲,其中客語的〈我在你的眼睛我看到了你〉拿下了2019年金音獎的「最佳跨界或世界音樂單曲獎」。「從此我們就被定義為客語樂團了。」葉超笑說。
意外成為客語音樂的代表,是否會讓他們的創作轉向更符合客語音樂的標準印象?賴予喬表示,在《狐狸莫笑貓》專輯簡介中,他們形容這張專輯是『不標準客家話,不道地台灣人』的綜合體。
「我們其實也是在問什麼是標準?當你認為一個符號有標籤、框架時,就會覺得最終成品只能符合這個樣子。標籤沒有不好,但我覺得我們四個人是在自己擅長的狀態下,去追求音樂創作的極致。」賴予喬說,現在回頭看春麵樂隊第一張EP時,更像是一種宣言,透過他們看似差異甚大的樂器組合、音樂曲風,去翻轉客語音樂既有樣貌。
楊蕙瑄說:「以前聽客語音樂時,會讓我覺得很懷舊,時間份量感好重。後來跟春麵的大家一起組了樂團,拿到了『最佳跨界或世界音樂單曲獎』,才讓我發現,無論是閩南語、客語、原住民語,都是世界音樂的一種。」
向外擴張「客語音樂」的界線
大眾對於客語的刻板印象,使客語音樂彷彿在懷舊、鄉愁的標籤下踽踽獨行許久。鍾永豐表示,「標籤化」其實是認識事物時最便宜行事的方式,只會造成觀者與受眾品味上的怠惰,讓文化失去生命力。「不只是台灣,全世界非主流語言創作者都會碰到類似的問題。」
但鍾永豐也認為不用太過悲觀,「我們不用焦慮地去超越這個框架,而是去Push它的界線,讓界線向外擴張。」二十年來,客語音樂曲風逐漸多樣化,許多優秀的客語音樂人以開闊的心態積極與世界對話,譬如羅思容、米莎、黃子軒等,他們豐富的音樂創作能量,一直在向外擴張「客語音樂」的界線。
春麵樂隊以專輯《到底》拿下2021年金曲獎「最佳客語專輯」,11首創作有原創、有改編,用溫暖的歌聲以及獨特的樂器編曲,呈現當代人的生活樣貌。事實上,當代客語創作都有這麼一點味道,創作人不再侷限於標籤型態,或音樂市場偏好,而是回到自身生活經驗對於音樂的共鳴。
高承胤認為,當你自認作品沒辦法被定義時,就不用特別在意別人賦予的標籤,過去存在於客語音樂的標籤,總有一天將會隨時間流逝自然消失,「鄉愁傳承到下一代,可能轉變成為對於美食、文化的好奇,當然我不認為題材會有完全消失的時候,可是時代會往前,所以下一世代大家焦慮的事情可能又是另一種『標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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