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岳逝世三十週年紀念
薛岳逝世30周年——裂縫中的我們
1980年代,薛岳的歌,李格弟的詞,帶領補習街上的少年少女們衝破時代的縫。
看著斑駁的電視畫面,是某個綜藝節目的現場,薛岳穿著寬大的西裝唱著「機場」,或者應該說他對嘴表演著這首歌,然後「幻眼」四位團員在一旁唱著嘟哇、嘟哇、哇…………。這就是三十多年前的場景,歌手帶著偽裝成合音的搖滾樂團,努力地融入闔家觀賞、歡樂的氣氛中。
成長於1980年代後期、1990年初的我們,似乎都有這種感覺,很多時候是在裂縫裡尋找生機,歪歪斜斜地長著。在這個看似平整的世界裡,薛岳是一顆倔強的凸起,硬是要把世界撐出一點縫來,而我們藉著他造成的一點點裂縫,一窺那不一樣的世界。譬如,在不算很搖滾的音樂裡,學到什麼是搖滾的態度,然後透過李格弟的歌詞,在他的歌裡讀到現代詩。
今年是薛岳逝世30周年,昔日好友們聚在Legacy,輪流唱了多首他的歌,聊了很多事,當年青春正好的眾人,現都已是哀感中年,高音漸漸唱不上去了。一部關於薛岳過世前的紀錄片「最後的91天」也上映,過往的畫面被翻了出來,看著他人生正好時神采飛揚,也看到他晚期因病消瘦,雙眼卻依舊炯炯有神的模樣。
紀錄片喚回許多過去的記憶,那時三台電視節目是主要的家庭娛樂,盯著綜藝節目等待自己喜歡的歌手出場,成了周末假日的期待,整個世界是單向的,沒有其他的選擇,也就這麼被餵養著,不覺有什麼不妥。
薛岳生涯的高峰應是一首「機場」大紅後,他帶著「幻眼」四名成員上綜藝節目,為了效果大夥一起穿上宣傳服,一字排開站在薛岳的兩側,扮演起了合聲的角色,還搭配上精心設計的手勢動作,本來該是搖滾樂團,頓時成了美聲合唱團。
當時在電視機前觀看的我們也懵懵懂懂,不了解樂團和合唱團的差別,不曉得韓賢光和李庭匡擅長的不是合音,手上該拿的是貝斯和吉他,而不是麥克風。就像當時從未坐過飛機出過國,但聽著「機場」逕自想像著一幕幕上演的離別,好像催促的聲音真在耳邊響起。
嚴格來說,薛岳並不算是個搖滾歌手,就連第一張專輯的主打歌「搖滾舞台」都是李宗盛寫的。但那時候誰知道所謂的搖滾該是什麼樣呢?
在多數溫軟的國語流行音樂裡,薛岳的存在是種異數,首先是那與白淨小生不同的深刻輪廓,留著一頭長髮的他,不合於當時的電視尺度,寧可將馬尾藏入衣服裡,也不想改變自己的樣貌。
薛岳的歌曲如此不同,從他的歌裡認識了李格弟這名字,感受到原來歌詞不必總是無病呻吟,可以倒裝、破格,可以不必對仗工整,熟悉的文字可以組合成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從此成了李格弟或者該說是夏宇的信徒,養成了一種只要是她的詞,總要反覆聆聽、細細拆解的習慣。
薛岳在歌壇的存在其實很短,從1984年第一張專輯「搖滾舞台」到1990年11月17日過世,只有七年左右,一共只出了「搖滾舞台」、「天梯」、「不要在街上吻我」、「情不自禁」和「生老病死」五張專輯。
其中,特別喜歡「情不自禁」,夜晚獨自K書時,總是從帶點藍調、爵士和迷幻味的「你在煩惱些什麼?親愛的」開始,然後是感同身受的「補習街」,一直到最鍾愛的「情不自禁」,整晚無限循環播放。
沒有字句可以精確描寫初聽「情不自禁」時的感覺,在一個什麼都還不是很懂的年紀,喜歡一首歌可以喜歡到整天都聽同一首。喜歡薛岳以說話的口氣唱著、喜歡他把情不自禁「握」起拳頭的「握」唱得特別用力、喜歡他卡帶般地重覆情不、情不、情不自禁,然後「唉」地嘆了口氣。喜歡他譜的曲子,但最喜歡的還是歌詞,看著李格弟寫下的:
鐘突然停了整個世界,陷入一種盲目的快樂
我把咖啡弄翻,把方向搞錯
逃出大門,對著天空呼喊
對你的愛,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失敗
情不自禁地認為「對你的愛,是我一生中最得意的失敗」這句,足以讓所有形容失戀的辭彙都成了贅字,儘管當時根本沒失戀過。
薛岳因為肝癌過世時,只有36歲,遠比我現在的年紀還小上許多。36歲是個正好的年紀,有足夠的歷鍊、也仍有相對的熱情,但他的生命就這麼嘎然而止,像是老天爺突然想到什麼,迫不及待收回。
紀錄片裡看到昔日「幻眼」的夥伴回憶,一直到最後演唱會時,都還沒意識到薛岳即將不久於人世,因他始終都是大家的意見領袖,永遠是發號司令的那個人。雖然察覺他的體能正漸漸消耗,很快就累了、也需要人照顧,可是眼前的薛岳,還是薛岳,全神貫注於演出,當時一點也不覺得他真會離開。
然而,薛岳在唱完演唱會後一個多月,就於同年11月7日過世了。
1990年9月17日「灼熱的生命」演唱會當天,我也在國父紀念館裡,那時花了打工存下來的錢,買了演唱會的票,一個人坐在觀眾席裡。演唱會內容已不復記憶,聽著網路上找到的演唱會實況錄音,驚訝即使生命已近尾聲,薛岳高音依舊遼闊,還是奮力在舞台上,搖滾精神十足地撐到最後。記得演唱會結束後,捨不得散場,跟著人群走到舞台前,像是要牢牢地記住薛岳的聲音和身影。
30年後,早已不是當年青澀的模樣,薛岳卻永遠停留在36歲,提醒著,我們都曾經被困在裂縫裡,撐著撐著才走到現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