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家葉子奇的山海鄉愁：花蓮的安然，任何地方都無法替代

2024年，花蓮美術館在整修兩年之後重新開幕，中庭展牆上的「鎮館之寶」，是葉子奇的第150號油畫〈颱風前，花蓮的海〉。青藍、墨藍、紫藍的漸層與光影變化，如實更如詩地描繪風雨來臨前，海色隨著烏雲陰鬱，卻仍有光穿透雲層灑落在海上。凝視當下，世界彷彿跟著眼前這幅畫一同靜止。

葉子奇總說，他的畫離不開「鄉愁」兩字。他生於開門見山的玉里，年少的興趣是去到杳無人煙的山邊小溪，邊釣魚邊在山光雲影中度過時間；考上花蓮高中後，日常風景從綿延不絕的山，換成無盡開闊的海。葉子奇如此形容：「山是恆靜，海是恆動，但是恆靜中也有它的變化，恆動中也有它的規律。對我而言，山的永恆不變像是親情，海的潮起潮落像是愛情。」

花蓮人的鄉愁，從離開蘇花公路開始

葉子奇的父親是生於清末的知識分子，曾被徵召為滇緬遠征軍，在雲南結婚生子，而後輾轉來到台灣。葉子奇深受父親飽讀詩書的影響，畫畫則如呼吸心跳般自然。18歲夏天，第一次考大學美術系落榜的他，獨自一人潛入當時圍著鐵絲網且荒煙蔓草的松園別館，白天盡情畫畫，夜晚在松林草地入眠，這麼度過了一整個夏天。年底他在花蓮舉辦第一次個展「告別十七－十八」，隔年他考上國立藝專，一年後進入中國文化大學西畫系美術組就讀。

那時北迴鐵路尚未開通，葉子奇清晰記得從玉里到台北必須凌晨3點摸黑搭上火車，6點抵達花蓮趕去公路局買「金馬號」客運的車票，順道買套燒餅油條。7點半到8點金馬號陸續出發，開上險峻顛簸的舊蘇花公路，把剛剛吃的早餐通通送給太平洋，再經過南澳與東澳的九彎十八拐，終於在下午1點到2點抵達蘇澳，還要再轉一班火車，最快傍晚才能抵達台北。

「我在大學的時候搭過公路局加開從玉里直達台北的客運，我和好朋友好不容易搶到站票，那時候年輕，就自告奮勇去搭，從玉里一路走鯉魚潭、崇德、和平站到蘇澳，休息一下再上北宜公路到新店，從早上7點搭到晚上7點，」葉子奇笑說，「搭過一次就夠了。」

北上念書讓葉子奇意識到花蓮人一出蘇花公路就有了鄉愁，藝術卻領他往孤獨漂泊的路走去。30歲那年，葉子奇與當時還是未婚妻的張金催，帶著一年生活費遠赴紐約，一待就是19年。

藝術，是最直接的觀看與感受

葉子奇與張金催你一言我一語地回憶在紐約的日子：他們前幾年住在布魯克林學院附近一房一廳的租屋處，在美國租房不含傢俱水電，甚至連床也沒有，兩人只能睡在地毯上。在紐約第五年，他終於賣出第一張畫，他們才終於有床可睡。

雖然窮到連咖啡廳都不敢進去，但生活在匯聚全球藝術能量的紐約，葉子奇認為精神無比滿足，「在MoMA（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可以看到梵谷的〈星夜〉、畢卡索的〈亞維儂的少女〉、達利〈記憶的永恆〉等不同時代的經典作品，藝術就是一直去看，用眼睛去感受原作的畫幅、用色、筆觸所有細節。」

在布魯克林學院藝術研究所進修期間，葉子奇潛心琢磨文藝復興晚期威尼斯畫派的卵彩技法（Tempera）。「威尼斯畫派以提香為代表，技法是以卵彩一層一層薄薄的打底上色，卵彩乾得快，乾了以後色彩會更亮更有光澤。如果去美術館看原畫，你會發現與達文西等佛羅倫斯畫派相比，威尼斯畫派的作品層次細膩，且顏色維持得更加鮮豔。」

葉子奇以油畫融合卵彩技法，在寫實藝術被輕忽的時代下，堅持透過寫實的靜物與風景畫，與古典主義「不移動的移動」和「情感沉靜於平穩之中」等美感法則，追求藝術的精神與深度。葉子奇說：「很多人覺得我的畫很古典，確實我非常倚重繪畫的傳統，但我畫的並不是傳統繪畫，因為無論是古典或寫實主義，都有很多技術、想法與觀看的方式在裡面。」

見山是山，回到鄉愁的終站

在紐約的19年，葉子奇搬了七次家，期間歷經父母在台灣相繼過世，兩個孩子在美國出生，時過境遷，故鄉已成異鄉。但花蓮永遠是鄉愁的終站，2006年他帶著一家四口回台，如今在花蓮已經將近在紐約的時長。

葉子奇的工作室被群山環抱，他習慣從下午一路畫到清晨，累了就去看看悉心照料的花與樹。庭園裡有烏桕、台灣欒樹、大葉山欖等樹種，也蒐集了芙蓉香波、菊冬至等茶花品種，葉子奇說茶花戀土，在古典文學中常被比喻為恬淡隱居的君子，似乎也映照出他現在的心境。

鄉愁在葉子奇的畫中的體現，從出國前平信與快遞的郵筒；在紐約期間想念的芭樂、蓮霧等台灣水果；父母離世後的軍人身影與花朵靜物等等，回頭都成了他的記憶幻燈片。

「鄉愁是連結回顧與前瞻的情感，也是對理想尋而未得的追求。」回花蓮後他沉浸於台灣自然風景的萬千姿態：與父親唯一一次旅行中印象深刻的台南老榕樹，大學期間的紗帽山，跟家人一同走訪的花蓮山海，都是他走過的土地、心有所感的事物，既有西方的寫實，也感受得到東方的寫意，連細微飄渺的光影雲霧都極其講究。「抽象大師趙無極曾說，水墨畫的留白只是留白，油畫的白是千辛萬苦營造出來的。我們的白是最辛苦的部分，白色其實統括了所有東西。」

走過半生，葉子奇深感鄉愁的心境轉折，從定居、旅者、返鄉不同的心情，加上隨著時間越來越年長，驗證「見山是山，見山不是山，見山還是山」這句話。一路走來的經歷與對話，都化為他的畫中那難以言明卻極為深刻的開闊與溫柔。

花蓮的安然，任何地方都無法替代

紐約與花蓮，看似是嘈雜與靜謐的對比，葉子奇卻認為「住花蓮就好像住紐約」，不只因為兩地都是容納多元文化的移民城市，更重要的是生活其中讓他感受到「生命」，「紐約雖然有混亂、擁擠、治安差數不清討人厭的問題，可是還是有很多人很愛紐約，花蓮不也是如此？如果你沒有在花蓮住過，你怎麼知道半夜滿天星斗的七星潭有多漂亮、清晨太平洋的日出有多震撼人心？」

50歲重回花蓮，對葉子奇就像回到父母懷抱，那是地震與颱風都撼動不了的安定感。「即便只是外來的遊客，當搭火車經過崇德，自然便會明白，身在花蓮的眼目所及，心靈所感受到的安然，任何地方都無法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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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整理自《VERSE》028 「愛上花蓮的20個理由」，更多關於花蓮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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