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4/28

比起回應社會，我想回應的是我愛的那些作品——專訪漫畫家廢廢子

由漫畫家廢廢子改編劇作家簡莉穎的漫畫《直到夜色溫柔》，描繪不同性別、種族、性向間情慾與情感的流動。此作之前，廢廢子自費出版的系列漫畫《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聚焦女性追求情慾的探索之路，引發讀者廣大迴響。關於創作，廢廢子思考的不只是表現人的情感和慾望，還有如何創作出不受流行所趨的創作，並以此回應她所愛的作品。

漫畫家廢廢子。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一開始只是廢廢子的大學畢業製作，於同人誌販售會場自費出版販售，2017年廢廢子將作品拿到台北公館的漫畫店「Mangasick」寄售，經店家於社群媒體的推薦而曝光，加上之後的系列作，成為店內多次斷貨、加印的長銷書。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共鳴許多女性對於身體形象、情慾和親密關係的焦慮與渴望，從女性的視角出發，探討女性在性當中，如何由被動接受轉為主動追求，並進一步了解自身與社會的關係。

這是一部王道漫畫

《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描寫自卑的女大學生廢廢子，因失戀而被神祕力量變成充氣娃娃，一旦廢廢子意志消沉就會消氣，唯有得到性高潮，才能恢復正常，「這不是很王道漫畫的套路嗎？」她說。

這部以奇幻風格描寫女性性經驗的作品，許多讀者以為，女主角廢廢子即是作者廢廢子本人，不過她強調，作品是以自身生命經驗為創作出發點進行改編，使用相同的名字則是為了與角色保持連結，也因為最初是為了畢業製作而進行創作，並未清楚處理自己和角色之間的距離。

動筆之前，作為作者的廢廢子，想的是如何以王道漫畫的邏輯來說故事。王道漫畫有其固定的套路，像是她十分喜歡的《鋼之鍊金術師》，這部2003年出版的少年王道漫畫，講述男主角愛德華和弟弟阿爾馮斯，為了找回失去之物踏上旅途，當中對於普世人性的描寫和探討，直至今日仍有極高可看性。以王道漫畫為骨架，女性性自主為血肉，廢廢子縝密地安排劇情走向。每一次情節的推進，既能夠和王道漫畫的架構相互呼應，也為女性情慾主題撐起一種新的敘事可能。

以第四話廢廢子因自卑過度充氣而膨脹爆炸、而後遇到帶領她的「船長」為例，即呼應到少年勇者在碰上冒險時的第一個重大挫敗後，遇到能夠引領他繼續往前邁進的導師。就像《獵人》中雲谷之於小傑，《咒術回戰》中五條悟之於虎杖悠仁，還有《國王排名》中的德斯帕之於波吉，導師們走在比主人公更遠一點的位置，看見他們身上尚未顯露的潛力，帶著主角成長茁壯。

「或許是因為書中對於女性性經驗的經驗共感太強烈了，強烈到敘事和起承轉合被弱化。」如王道漫畫般的熱血之處，是《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較少被看到的地方，卻也顯見這部作品在描繪女性幽微內心時，以畫技、分鏡和故事，是多麼深入人心。

許多人在閱讀中看到角色的自卑以及當中性格的轉變，彷彿是鏡子一般的召喚了女性內在對於自身的負面感受。廢廢子的下一步會發生什麼事情呢、她究竟會不會得到高潮並解除詛咒？讀著們十分渴望瞭解對後續發展，原因在於廢廢子的故事如同一種預言，或是自身可能性的投射，結局的好壞與詛咒的破除與否，似乎能給予讀者一個放下焦慮的解答。

但重點或許不是解決故事中反映的伴侶焦慮和求偶焦慮，而是主角的性格，「廢廢子最珍貴的內在，其實就在於她不會被打倒，即使遭遇挫折，她還是想要積極的再去試試看。」

故事中後段，漫畫裡的廢廢子從被動接受者轉為主動出擊者，穿上森林探險服，走進叢林狩獵不同動物。作者廢廢子想說的是，持續嘗試吧！就像王道漫畫一樣，重要的是抵達終點前的過程，「只講幸福快樂的結局沒有意義，廢廢子作為漫畫角色，她能做的事情是代替真實的人去遇到爛男人、爛事情、爛情節，我覺得這種這種不斷試錯的精神，才是最美好的。」

施力於性以外的情節

延續對於情慾的探討，廢廢子與劇作家簡莉穎合作，將她的劇本《直到夜色溫柔》改編為漫畫集，描述侏儒、聽障者、老人、跨性別等不同族群的性與寂寞，流暢對白、以細節還原台灣的生活場景，更成為台灣商業漫畫2023年初的話題之作。

《直到夜色溫柔》描繪了過往在主流影視作品中少見的、少數族群的性與愛。性是這部作品的主題，但是在廢廢子所設定的世界觀中，「其實這裡是一個大家對於『性』都是非常日常的狀態。」不是透過少數族群描繪性的多元，而是透過性描繪不同族群的樣貌。

她舉《性愛成癮的女人》為例，女主角Joe自小便透過自身探索得到性啟蒙，並且一路以性主體的姿態滿足自己對於性的渴望，即使最終得到的是深深挫敗，廢廢子提出對於這部作品的其中一個想法，也說明自己以情慾為創作主題時的思考重點，「性解放並不代表你要瘋狂約炮，當性本來就解放時，你必須呈現的是它的不同面向，而不是只有好的那一面。」

「所以我真正要描寫的，是那些人的生活，而不是性。」她說。

因此，在《直到夜色溫柔時》中，當閱讀每一個篇章時，看到的不僅是性愛的場面，還有角色在對白時透露的身世背景，他們的性格、世界觀、養成背景、對於自身和他人關係的理解。

她也仔細處理每個角色的呈現方式，像是繪製侏儒時，必須既傳達出侏儒形象，又要小心不會以獵奇的方式呈現，來來回回修正角色的樣貌，以符合故事的需求。

《直到夜色溫柔》是一個性作為普世價值的世界，更重要的是撕掉性的道德標籤，「你要去描寫性的時候，你不能把站在制高點去教育大眾，不能覺得你是一個那個傳道者。」她說道。性依然是這本書的重要主題，但重點不再是每個人都有性與愛的能力，而是看到每個人不被看見的故事。

當獵奇成為日常

不斷強調「性」並非創作的唯一重點，是因為廢廢子觀察到近年以女性情慾為主題的創作確實是不斷增加。相關作品包括台灣漫畫家穀子2018年連載的喜劇漫畫《T子%%走》，以台灣女性上交友APP平台、去日本約砲為主題；還有日本漫畫家永田カビ的自傳性質漫畫〈我可以被擁抱嗎？因為太過寂寞而叫了蕾絲邊應召〉，敘述從未有過性經驗的28歲作者遵循內心對於女性身體的渴望，而第一次預約應召女郎的歷程。

廢廢子的作品也在這樣的潮流當中，但是她想做的不只是回應流行，「我覺得這個主題是短暫的，但我更想做的東西，是去回應我愛的作品。」

她提到胡淑雯的小說《哀豔是童年》，基本上看穿了她想要透過創作討論的所有議題；而丹麥導演拉斯・馮・提爾的《性愛成癮的女人》則成為她在創作《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時十分重要的啟蒙。「你會感覺到生活中很多走音卻說不出來的地方，這些創作者觀察到了這些東西，並且用很藝術的方式讓你理解。」她解釋。

這些作品超越了時間，留給每個讀者一次次感動和啟發。這種她欣賞的特質，成為她創作上的焦慮，如何不被時間淹沒，會不會十幾年後，看到的是自己創作了一個過時的作品。又或是，在其他地方看，不會覺得落後的議題。

她談到現在在美國加州藝術大學（CalArts）實驗動畫研究讀書的生活，「這裡很自由啊，大家非常自由的擁有各種關係，各種不同的情感狀態是被尊重的。」就像《直到夜色溫柔》的世界觀一樣，那是一個約炮極其自然、各種關係都正常存在的世界，她仿佛走進她所建構的世界中，「你曾經大張旗鼓要告訴大家的事情，這邊的人早就知道了。」

獵奇和異常紛紛成為日常，她為人所認識的情慾創作似乎也沒有那麼特別了，她不禁自我懷疑，「假設我真的畫了一個跟性別有關的東西，這個題目會不會只在台灣有效？出去之後，就只是一個落後的題目？」

文化差異帶來的焦慮尚未得到解決，幸而先在讀者回饋中得到撫平。《直到夜色溫柔》出版後，許多讀者認識了廢廢子，回頭找到六年前出版的《廢廢子の充氣大冒險》，即使距離出版已有一段時間，仍有讀者告訴她在這部作品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廢廢子的失意與嘗試，都成為一種安慰。

她在美國的指導老師也給予了類似的回饋。即便是帶著「教授已經泡在性愛超級自由的國度裡，會不會覺得這個故事很過時？」這種焦慮將作品分享給老師，但教授出乎意料稱讚了作品，並提到作品中存在的珍貴本質值得被更多人認識。

再次説起閱讀《哀豔是童年》的經驗，當年她大受感動之餘翻到版權頁查看出版年份是2006年，「我真的嚇壞了，書裡的討論至今竟然依然有效。」這本書和作者後一本書《太陽的血是黑的》跟著她來到美國，就放在隨手可及的書架上。如同這些作品穿透性別、文化與階級，廢廢子筆下的創作，也將持續以文字和圖像創造不受時間潮流所帶走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