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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導演黃文英:「我從阿公與侯孝賢的身上學會了眼光」

《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導演黃文英:「我從阿公與侯孝賢的身上學會了眼光」

黃文英是台灣最重要的電影創作者之一,她擔任藝術指導與導演侯孝賢合作多年,如今拍起了自己的電影《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將鏡頭對向自己的故鄉與思念,讓信仰領路,走回百年前嘉義火車站前的中正路。

黃文英的人生走過了兩次痛不欲生的生離死別——祖父與父親的離世。

過去常以藝術指導身分為侯孝賢的電影建構起真實與美感的她,見過各式各樣的故事:她打造出《海上花》裡上海男女情長的「長三書寓」,拿下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在《刺客聶隱娘》為舒淇打造了一套專屬刺客服,讓俐落的身手飄逸層次征服坎城影展的審美;連馬丁・史柯西斯(Martin Scorsese)來台拍攝《沉默》(Silence)時,也指名由黃文英來定調片中殘敗的村落。

她的身影總出入在大稻埕的工作室與布市間穿梭,不時與玉鳳旗袍二代老闆陳忠信細細地討論布料與織工,即便如此微小的細節可能最終進不到觀眾的眼裡,卻扎扎實實地讓拍攝當下的虛構成為真實。

走過了許多場景,但有一個畫面總在黃文英的腦海掛念著——嘉義火車站前的中正路。1930年代的嘉義人都知曉,出了站看到最美的那棟旅館,就是她阿公開的。

2005年,侯孝賢在這條中正路上拍了幾場《最好的時光》的戲,擔任美術設計的黃文英一面建構著電影場景,一面回溯自己的童年與家族回憶,她突然有了一個念頭,想要寫下這裡的故事,「我連書名都想好了,叫《火車站前中正路》。這裡以前有十幾家旅館,都是我或我家人認識的,我想把這些人事物寫下來。」

黃文英曾以《海上花》獲得金馬獎最佳美術設計、《刺客聶隱娘》獲金馬獎最佳造型;2018年,她以《最好的時光》、《沉默》獲選為美國奧斯卡影藝學院會員。(攝影/蔡耀徵)

但工作忙碌,故事有一搭沒一搭地寫著,直到近年疫情,父親也在這段期間因癌逝世,黃文英心想:「如果我再不完成,好像有點對不起自己,人生太短了。」

轉手,她將文稿中較為完整的一篇散文〈車頂上的玄天上帝〉改編成劇本,將這股情感訴諸自己熟悉的電影本行。「玄天上帝是一種安定力量。」黃文英說,尤其在嘉義陪伴父親的期間,從化療到辭世,她更需要這股力量。


早晚三柱清香,每年刈香祭祀

自幼以來,玄天上帝便一直保佑黃家。在日式老房子裡,長輩早晚三柱清香供奉著,每當家裡有任何問題便拜個拜、擲個筊,幼年的黃文英看在眼底,學著做。「其實人跟神明溝通也就是三柱清香,頂多擲筊說這個問題可不可以。」對她來說,這很日常。

電影《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其中一場重頭戲,是林依晨飾演的女主角芙月一家帶著家中玄天上帝神尊來到南投松柏嶺的受天宮刈香。農曆三月初三是玄天上帝的生日,從正月到三月,車輛與陣頭皆源源不絕,家家戶戶皆帶著自家的玄天上帝回到受天宮。

《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兩位主角:林依晨與周渝民。(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導演黃文英與攝影余靜萍(圖左二)在《車頂上的玄天上帝》拍攝現場過程。(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黃文英與劇組為此討論許久,也曾想過要動員群眾製造出大場面,到最後,黃文英還是選擇了實拍取景,選在玄天上帝生日的前一週,那也是黃家年年刈香的時間點。「攝影師余靜萍很非常支持這種紀錄性的方式拍攝,因為這源自於我的生命經驗。從我阿公過世後,我們家就衍生出這家族旅行般的儀式:每年回去刈香。」

煙霧繚繞,綿長的鞭炮一路炸到視線之外,那聲音對黃文英來說是一種心靈的淨化。每一次刈完香,她都彷彿感覺到阿公正從某處遠遠地看護著她。

「台灣可能因為有這樣的信仰力量,人民都滿樂天知命。」黃文英淺淺地笑著。玄天上帝的陪伴,撫慰了她對親人的掛念。

必然要請侯孝賢來當製作人

疫情回到嘉義照顧父親的期間,對黃文英而言也是田調與場勘的機會,「我們是個愛拍照的家族,從曾祖母那代就是。1920年代,嘉義剛開始有相館的時候,我們家族就好喜歡去拍照。」

一疊疊的照片是回憶,也是歷史的依據,定調了電影中發生在1941年的故事。黃文英說年輕時的阿公氣質和周渝民有點相像,因而找他在《車頂上的玄天上帝》分飾兩角:阿公日興和芙月的情人春山。那氣質是文雅,是樂天,是獨具眼光,讓黃文英在美感與知足之中長大。

周渝民在劇中分飾兩角,且從年輕演到老。(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黃文英以情感與記憶塑造周渝民扮演的阿公「日興」,與飾演兒時「芙月」的童星演員張絡扉有許多互動。(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黃文英對於電影的眼光來自合作過九部電影、上百部廣告,同時也是她老闆的侯孝賢。自己的首部電影,必然邀請老闆來監製,「若不找侯導,那太不應該了。」

黃文英眼中的侯孝賢,是個對拍片充滿熱情的創作者,「只要是關於電影的事,他都滔滔不絕,他每次拍完片,或是從坎城還是某個影展回來,都會跟身邊的人分享很多創作上的心得。每一個好的導演都是在尋求突破,我從侯導身上看到的,是他『自己打敗自己』的過程。」

她曾把劇本拿給老闆看過,但侯孝賢拒看,只回說「你不要拿來啦,我覺得你自己想清楚就好。」因為自己內心私密的故事,不會有任何人比自己更懂得如何述說。

「侯導是很藝術性格的人,他絕不干涉別人創作,所以我就放膽去做。」遞輔導金、打電話找同學投資,黃文英步步自己來,雖然是位新導演,但她在電影圈的資歷已是老手,不帶生澀感,「其實我反而更自在,因為我知道要找什麼樣的人來做事。一部電影有好的人來幫你,就順利一半了。」

電影分別於40年代、80年代與現代做出不同深刻而嚴謹的場景考究與美術規畫。(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導演的身分在黃文英心底醞釀很久了。本來2005年三段式電影《最好的時光》,其中一段就要由她執導,但在釜山影展創投競賽獲獎後,原先負責另外兩段的導演鍾孟宏與彭文淳都相繼自己開公司創業,時間無法湊上,「後來與侯導深談後,決定還是都交給他拍吧,這樣找資金會快一點,不然這企劃拖了兩三年了。」黃文英把導演筒輕輕地放下。

搭出下一個,最好的時光

若說當導演和以往在劇組工作有何不同,黃文英說,若是真的超支,得由自己來扛。而《車頂上的玄天上帝》裡超支最多的,是過往黃文英最熟捻的領域:美術及服裝。

第一次當導演,黃文英把美術設計的重擔交付給與她合作許久的團隊。電影中有40年代、80年代與現代三種不同時代風格的服裝與場景需要考究,所有倒塌再建起的旅館也都需從無到有打造,女主角芙月設定為電影美術指導,劇情亦交錯於現實與劇組間⋯⋯,美術背景出身的黃文英深知精準的必要,十足信任工作室成員的選擇與判斷。

黃文英向張絡扉介紹現場布置美術背景。(圖片/甲上娛樂提供)

「他們跟我工作二、三十年了,我們都很熟彼此,沒在分你我,過去我也常被他們罵。我常常在想,自己拍片的時候,要給年輕人更多機會,而且他們也都做得很好呀。」

過去,黃文英在美國百老匯當buyer,學會如何和布商打交道,認識不同質地與色彩的面料;與侯孝賢的合作,則累積她創作電影的眼光;在中國擔任電影美術指導期間,則見識到大格局的製作是什麼樣貌。

「拍片的格局上我們確實比中國小,可是我覺得台灣人的質感很好,要在創作自由或創新上比別人獨特, 才能夠突出。」從1994年創作至今,黃文英認為台灣的創作環境有越來越好,年輕導演輩出,試圖在商業性及藝術性上有所突破,近年,文化內容策進院也開出了新的資源與機會,讓新銳創作者更有機會邁出步伐。「即使他拍前三部片都不賣座,你也應該支持他繼續做下去。年輕導演本來就是從做中學,如果真的能夠支撐下去,大概五部片後,肯定都會越來越好。」 

黃文英將自己首部長片的美術與服裝設計全權交給後進,她認為,台灣影業應該多給新銳創作者機會與空間。(攝影/蔡耀徵)

而黃文英自己的下一個故事也在醞釀之中,她與文策院劇本開發計畫合作,預計改編王俊雄《甜蜜編年》裡的一個短篇故事,這故事之前在媒體連載時她便印象深刻。

她到現在還是很老派地相信緣份。是緣份讓她的創作繼續走了下去,就像貼在她車頂上的那張玄天上帝符籙,沒有它,或許也就不會誕生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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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Mion 攝影/蔡耀徵 圖片/甲上娛樂 提供 編輯、核稿/郭璈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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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攝影/蔡耀徵
  • 圖片/甲上娛樂 提供
  • 編輯、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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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的是食物設計,寫的是影劇,做的是Podcast。曾任《VERSE》聲音部編輯,畢業於米蘭工設學院。嘗試著各種說故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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