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蟲白:其實「後搖滾」非我信仰,而像是若即若離的日常
台灣後搖滾(Post-rock)傳奇樂團甜梅號在2014年改名「微光群島」,並在隔年宣布解散。這些年,樂團主腦吉他手昆蟲白持續創作和進行音樂活動。在本周末於淡水雲門舉行的《2024後謠景像詩Cloud Music & Art Festival》,他將與橙草主唱克拉克組合限定的band sound編制,演繹甜梅號與橙草時期的經典曲目。這位台灣後搖先鋒特別接受VERSE邀稿,書寫他與甜梅號和台灣後搖的一頁歷史。所以,後搖滾真的不能唱歌嗎?
如果我說,U2其實蠻「後搖」的,你會怎麼理解這句話?
尤其當你和我一樣都(曾)是U2的粉絲,卻可能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我想這也是後搖滾面臨的處境,用最近大家常說的一句話,懂的都懂。已經身在其中的人,卻不知該怎麽向他人訴說。
但就在經歷了求知若渴的階段,再到此刻隨緣聆聽來自四面八方音樂的心境,回過頭來看,其實The Edge那種重複樂句的彈奏方式以及吉他音色,相較於同時代的吉他英雄們,他的吉他演奏的確更跳脫傳統搖滾。
但The Edge仍然是The Edge,說他蠻後搖的,並非是我對他一夕之間的改觀。就如同Thurston Moore (Sonic Youth)、Ira Kaplan(Yo La Tengo) 、Sooyoung Park(Seam)、J Mascis(Dinosaur Jr. ) 、Stephen Malkmus(Pavement)、Jason Pierce(The Spiritualized)⋯⋯等眾多非嚴格定義為後搖滾的90年代獨立搖滾樂手,以及非搖滾領域極簡主義作曲家Steve Reich等人對我所造成的影響,逐漸形成一種多元的音樂世界觀。我可以宏觀的去聽某種類型的某個樂團,或是微觀地聆聽其中某種樂器,這些隨我選擇的不同角度切入,會讓我得到不同的樂趣。
而某個時期,我確實頗享受戴上一種「後搖濾鏡」所帶來的樂趣。
從「怎麼沒唱歌」到「沒辦法分心唱歌」
這種自得其樂的技能,其實是被我的水晶唱片同事刺激而開發出來的。大約1997-1999年間,當時我鍾愛的聆聽類型仍以水晶自家代理的美國低傳真(Lo-fi)、緩飆(Slowcore)為主,某天同事跟我分享他近期的愛團Mogwai早期的錄音合輯《Ten Rapid》——照他形容,這是比Bedhead、Seam的曲式情緒反差更大、更殘暴的東西。
我抱著興奮的期待聽他播放推薦曲〈Ithica 27 / 9〉。嗯⋯⋯的確有如他的形容,反差更大、更殘暴,聽起來更爽的大爆炸,但⋯⋯怎麽沒人唱歌?
事隔多年,我已忘記自己是怎麼走過那個過渡期?但或許,如果Yo La Tengo〈Blue Line Swinger〉那樣長的organ前奏,都能讓我第一次在廣播中聽到如癡如醉,那麼要走進沒有人聲的獨立搖滾領域,對我來說應該是頗為合情合理。
眾所周知,甜梅號一開始是有唱歌的,後來因為變成三人團編制,而我覺得無法以單一吉他的編制來顧及唱歌,我在樂團的重心才逐漸改成專心彈琴。
可能也有些老樂迷知曉,甜梅號成立之初,與瓢蟲樂團有很深的淵源,在我還沒加入甜梅號前身樂團時,原始成員們已經會相約去看瓢蟲樂團的現場表演,那時瓢蟲仍是龐克暴女,台上妹妹(主唱)在嘶吼,台下則聚集一群外國人和台北所有的地下樂圈另類青年們,氣氛十分熱烈高亢。
在我加入樂團之後,有段時間我們只有英文團名Sugar Plum Fairy,這是我和貝斯手葉子同屬的大學社團——世新愛樂社另一個同屆社員所提供的點子:「John Lennon某次錄音時,喃喃自語唸了『sugar、plum、fairy』來起拍子。」聽起來好酷!於是就決定用來當樂團團名。
後來瓢蟲逐漸轉向純演奏,我們兩團也經常互相跑去看對方練團(我還用隨身聽錄了許多瓢蟲練團的bootleg卡帶)。某天瓢蟲鼓手阿利問起我們的團名,她聽成「Sugar Plum Ferry」,以為是艘船,就順著當時《鐵達尼號》的熱潮,叫我們「甜梅號」。於是我們的中英文團名,就這樣將錯就錯定案了。
雖然兩團轉向純演奏的原因不盡相同,而且瓢蟲也比甜梅號早三年做出一張純演奏的迷你專輯《讓太空人跳舞》——這是台灣史上第一張後搖滾唱片,能在那樣的時代裡,和祖嬤級的學姐們一起處在同溫層,真是件很棒的事!
可惜後來瓢蟲因為團員各自重心不同而沒有延續產出新的作品,獨立音樂場景中少了瓢蟲實在讓人悵然若失,那段時間,甜梅號開始走進錄音室,錄下了首張專輯《是不是少了什麼》,即使跌跌撞撞、步履蹣跚,經歷很多挫折,且最終成品與我們想像期待有些落差,甚至影響到團員異動,但面對即將要畢業、離開大學校園的我來說,終究算是給自己那幾年的玩團生涯做出了交代。
原本以為我的樂團之路會因此而停擺,卻在兵役期間,甜梅號找到第二任鼓手,同時在瓢蟲吉他手琬婷從美國留學回來後,我們組了一個新樂團——錫盤街,讓我有了跨團的契機。當時錫盤街的編制只有吉他手和鼓手兩個人,在琬婷給我聽了好多他們兩人練團的demo後,我開始產生許多貝斯旋律的點子,於是詢問琬婷要不要新增貝斯手的編制?並且毛遂自介彈貝斯。後來,錫盤街更從三人編制,擴編成擁有薩克斯風手的四人樂團。
錫盤街陸續完成兩張專輯《進入另一個隧道》、《Needing Dimensions》。這段經歷讓我跳脫吉他手的身份,專注地彈奏貝斯,我也得以用更多元的角度,感受自己在純演奏曲式中所扮演的角色,某種程度上,也拓展了我在編曲上的思考。
有結構的歌,不見得需要歌聲
即便是兵役期間的放假日,我還是維持零星的練團和表演頻率,即使沒事待在房間裡,也想多彈點吉他,用四軌卡式錄音機錄下創作片段。某天假日午後,不知為何,心血來潮,將之前房客遺留下來的CASIO鍵盤按下了開機鍵,但我不會彈鋼琴,就用吉他和弦概念按出一組和弦進行,哼唱出當下有感而發的旋律,並隨手錄下一首沒有歌詞的demo。
退伍後,周美玲導演聯繫我,因為她之前的作品《私角落》選用甜梅號《是不是少了什麼》中的曲子作為場景中的配樂,間接促成我製作《刺青》配樂的契機,因為導演希望要先有電影主題曲,再去延伸出電影配樂,導演和副導演林書宇甚至已一起寫好了主題曲〈小茉莉〉的歌詞。我看著歌詞,腦中浮現的旋律,就是那一個心血來潮的兵役假日午後所錄下的、生疏拙劣的鍵盤和弦,搭配著沒有歌詞的主唱旋律,將〈小茉莉〉歌詞唱進旋律中,竟然只需稍加修改就十分契合。
後續的確依照導演的初衷,由主題曲延伸其它電影配樂,由於我毫無配樂經驗,無法做出幾個關鍵過場橋段所需的配樂,好在導演另外邀請了陳建騏彌補完善。
上映前夕,周美玲導演提醒我可以自己發行電影原聲帶,除了女主角楊丞琳和梁洛施的音檔不能使用外,其它方面都給予我很大的空間,我就將這段期間所有(包含最終沒使用在電影裡的)主要配樂作品,都收錄在《刺青/電影音樂概念專輯》中。或許這張可視為一張後搖滾專輯,可幾乎每一首作品,都是從主題曲〈小茉莉〉延伸而來,不論有沒有唱歌,對我而言終究是在「寫一首有結構的歌」。
說起來,我與後搖滾的關係並非一見鍾情,以創作者的角度來說更像是愛情長跑。至今,後搖滾已發展出各種變形,其程度也讓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音樂品味在經歷了某種程度的斷捨離後,已無法全盤入耳,有所偏執。
即便後搖滾這個名詞被使用至少已超過三十年,至今仍保持著演進的活力,但在閱聽大眾間仍是一個模糊的存在,你甚至無法像描述其它曲風、樂種那樣,明確地說明它到底是什麼?彷彿越描越黑,連我都極力避免陷自己於那樣徒勞的窘境。
其實不論是何種藝術形式,每個創作者都要面對作品不被理解的孤獨與標籤化的誤解,但對我來說,創作本來就是在各種限制之下找尋自己的發展空間。久而久之,我開始認為,如果有所謂的「音樂演化論」,這似乎就是後搖滾最好的生存方式,不具野心、不想讓更多人知道,就只是一直存在著,有人視之為生命的要素,也有新的世代進來挖掘,以各種型態潛伏著,成為未來音樂世界的觸媒。
TEXT by 昆蟲白
本名黃建勳,獨立搖滾創作者,後搖滾樂團甜梅號主腦,曾參與錫盤街、絲襪小姐、法蘭黛、銀巴士等樂團。以自學的吉他演奏技巧與實驗精神,駕馭廣泛多樣的音樂風格,展現豐沛的創作能量;現以個人搭配客座樂手進行創作與演出,將一身內斂與狂放的雙重魅力爆發在演出現場。睽違11年,於2022年夏天再度以「昆蟲白」之名發行生涯第二張個人專輯《瞬間》。
《2024 後謠景像詩 Cloud Music & Art Festival》
日期|2024年3月16日(六)- 3月17日(日)
地點|淡水雲門劇場(新北市淡水區中正路一段6巷36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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