爵士薩克斯風手楊曉恩:「爵士酒吧」的意義是?
看爵士樂史,「酒吧」可謂這門藝術最親密的夥伴,它同時扮演著樂手的搖籃與競技場,激盪出無數偉大的現場演奏。然而,一位專業樂手究竟是如何思考這個表演場域?《VERSE》特別邀請台灣著名薩克斯風演奏家、金曲獎演奏類最佳專輯獎得主楊曉恩帶我們走過那些她眼裡曾掠過的爵士酒吧風景,分享爵士酒吧的意義。
不知道大家在看日劇時,是否曾注意到劇中經常會有一處場景,可能是一家餐廳、一間居酒屋或一間酒吧,日劇的角色們總是在每天下班後,固定聚集在這裡,談論上班時不會講的話題,也在杯觥交錯的同時,慢慢交流彼此的內心。如果說,爵士樂手的社群,就像一齣真實人生的戲劇,那麼爵士酒吧,正是一個讓大家彼此認識與交流的重要場所。
回想我當初接觸爵士樂時所聽到的現場演奏,除了國外著名樂手如Chick Corea在國家音樂廳的演出之外,就是當時在地樂手們在台北各個爵士酒吧的演出了。不論在天母的菲島屋,看著薩克斯風手董舜文與他的老師、菲藉薩克斯風手Met Francisco在Jam Session中的精彩對決;或在金山南路的Brown Sugar,聽到馬來西亞吉他手Remy的演唱;或在台北藍調酒吧,感受長號手John van Dersen熱力四射的即興演奏;或是在雙城街的Farm House望著台上兩位外國小號手使出渾身解數的trading,都讓當時的我,更加堅定自己想成為樂手的夢想。
爵士酒吧不僅是年輕人想成為樂手可能看到的第一道風景,也是樂手養成過程中重要的真實學校與殘酷擂台。當變形蟲爵士樂團於台北藍調酒吧駐演時,尚未加入樂團的我,開始每周前往台北藍調報到,他們慷慨地提供我sit in的機會,讓我從零開始,透過在爵士酒吧現場的聆聽與共演,慢慢累積演奏爵士標準曲的能力。記得剛開始經常在即興演奏中迷失方向,當時一位資深的業餘樂手告訴我:「即使正在即興演奏,也不要忘記聽見原本旋律的聲音。」這個建議現在對我來說依然受用。
爵士酒吧的「jam session」與「sit in」
漸漸地,我成為台北藍調的常客,認識了許多像我一樣想成為樂手的爵士樂愛好者,而台北藍調的創始者與老闆蔡爸給予我們許多的優惠與幫忙,我們不只在那裡jam與sit in,也在中場休息時討論蔡爸所播放的爵士樂唱片或現場Live影片。我們形成一個交錯的社群,聚集的場所開始擴散。除了台北藍調,還會約在其他音樂場所如唱片行、其他爵士樂酒吧,討論音樂或一起演出。台北藍調對我來說,是當時我們那一群樂手學習爵士樂並形成社群的原點與推進力量。
在不同的年代、城市、與社群,都會以不同的爵士酒吧作為爵士根據地。如果說,古典音樂作品,是在作曲家的工作室、樂團排練室、以及音樂廳等場所依序完成的話,那麼爵士樂作品,就是在爵士樂手的練習室、樂團排練室、爵士樂酒吧等場所接力完成的。
現代爵士樂以Bebop為首,於1940年代中期漸漸與舞蹈及娛樂分離後,由於強調即興演奏,作為爵士樂日常演練與實踐場所的爵士樂酒吧便越形重要。前陣子來台的爵士鋼琴大師Kenny Barron談到爵士樂教育時,就認為爵士樂手始終得離開學校,進入真正的舞台上實習,而爵士酒吧的Jam Session就是一個最佳的演練場合。例如在台北,自2005年開始營業的Sappho Live,不但成為21世紀初新一代爵士樂手的根據地,其每周二晚上的「jam session」也吸引了眾多樂手與樂迷前往感受爵士樂的即興魅力。
所謂的jam session,就是在沒有任何彩排下進行演出,樂手可以當天自由報名參加。舉辦jam session的爵士酒吧,通常會雇用一個house band,作為當天的基本樂團成員,同時控制jam session的流程。為了讓來報名的樂手都能享受並學習演奏的樂趣,house band通常會慎選每首曲目一起演奏的表演者——換句話說,誰也不知道當天晚上前往jam session時,會與哪些樂手演奏哪些曲目,相當刺激。而不同國家或城市的樂手來到當地時,經常會參加爵士酒吧的jam session,以便認識當地樂手,也有介紹自己的作用。例如,我去日本東京旅行時,就曾數度前往高田馬場的爵士酒吧Intro,參與他們著名的jam session,觀賞日本樂手的演出、與他們交流。
除了jam session,「sit in」是另一種在爵士樂酒吧學習及介紹自己的方式。所謂的sit in,是指爵士樂手到爵士酒吧欣賞一場已經排定的演出時,向台上的樂團要求臨時參與他們的演出——可以說,sit in的爵士樂手是在未經排練的情形下,與台上的樂團一同演出。前不久受河岸留言邀請來台演出的爵士木管演奏者Eddie Daniels,就在台上分享,他年輕時到紐約著名爵士酒吧Village Vanguard欣賞爵士薩克斯風巨人Sonny Rollins的表演時,大膽提出了sit in的要求,進而結識Sonny Rollins,並向他學習的故事。我自己也曾在東京的爵士酒吧Body & Soul,臨時sit in日本薩克斯風手近藤和彥的五重奏,並結識當時一起演出的其他樂手,以及Body & Soul的女主人関京子。
世界的爵士酒吧
除了學習爵士樂與社群交流,爵士樂手也可以在爵士酒吧體驗特別的文化。例如,台北藍調曾經販售的藍調炸醬麵,到現在可能還是國內外樂手津津樂道的美食。而我在日本也曾經造訪最小的爵士酒吧Jazz Spot Hot House,只有約四、五坪的空間裡,演奏者與客人無比地親密,由女主人端上的一道道日本鄉土料理擺滿了餐桌,在昏黃燈光與酒精的催化下,形成味覺與聽覺的奇特饗宴。我後來也曾經在此演出,可惜女主人於Covid疫情流行期間不幸過世,這家店也就成為絕響了。
在某些爵士酒吧演出,更可能成為爵士樂手努力的目標與成功的象徵。例如最近描寫日本爵士樂的動畫電影《Blue Giant》中的主角,便以18歲以前能在東京爵士酒吧最高殿堂(電影中是影射東京Blue Note)做專場演出為目標。我曾在2017年很幸運的與瑞典鋼琴三重奏musicmusicmusic在斯德哥爾摩著名的爵士酒吧Fasching演出。Fasching成立於1977年,歷史悠久,是國際知名樂手經常到訪演出的爵士酒吧,在那裡,我體驗到無微不至的服務,包括樂手休息室中所提供的精緻餐飲、試音時細心的溝通與調整、以及演出時在台上體貼地準備毛巾與水。
爵士酒吧也經常成為觀光客造訪各國都市的景點。我在Fasching演出時,就遇到一對自義大利來旅遊的情侶前來致意,表示他們喜歡我所改編的台灣歌謠。而近十幾年來,我發現前來台北藍調的觀眾有一半以上是來自日本、韓國、新加坡、馬來西亞、以及歐美的觀光客,有許多本身就是爵士樂迷,因此來台灣觀光時,特別尋找爵士酒吧作為晚上的去處。
在爵士樂發展相當蓬勃的日本,爵士樂不只是都市中的白領階級及知識分子才會聆聽的音樂。2016年我隨著日本低音提琴手安カ川大樹巡迴日本時,去了許多不同的城鎮演出,記得在和歌山演出後,有一位手上有傷痕的漁民前來握手致意,他手裡的熱切,告訴我他喜歡我們的音樂。
最近,台灣許多城市紛紛開起新的爵士酒吧與演出場所,令人樂見其成。在漫長的演奏經驗中,我逐漸了解,我們其實是透過爵士樂理解這個世界,同時表達著自己,爵士酒吧不僅是讓我們連結與交會的場所,也培育著爵士樂手、壯大爵士樂社群。因此,要發展並維繫爵士樂,不能只靠一年數次的爵士音樂節或音樂廳裡的爵士音樂會,「爵士酒吧」才是爵士人日日反覆實踐的重要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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