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7/07

馬家輝專欄：李安，李淳，李小龍

李安籌拍新片，李淳擔任主角，飾演李小龍；李加李加李，三李「聯手」，電影若能於今年內上映，正值李小龍逝世50周年，深具獨特的悼念意義。

父親是導演，兒子是演員，兩代既合作也傳承，替華人影史寫下一頁傳記。湊巧李小龍同樣是演藝世家，其父李海泉乃戲班名伶，外號「丑生王」，擅長詼諧逗笑，李小龍自小隨父出入片場，毫無意外地參演了電影，更一度以「新李海泉」為藝名，同樣是既有合作也有傳承。可是，我常暗暗覺得，李小龍的精神敬慕對象並非父親而是祖父，也許在他心底，有著連他亦不太自知的「隔代認同」。

且聽我娓娓道來。

話說李小龍的祖父名叫李震彪，廣東順德江尾人，幼時生病發燒，燒壞了喉嚨，無法多說話，鄉裡的人都叫他做「啞仔彪」。他習武，寡言多練，練出一身好武藝，在擂台上打出了名堂，到佛山做鏢師，養活一家老少八、九口。鄉間傳說他曾在林間路上遭遇盜匪，同伴們散的散、傷的傷，剩他以一敵十，儘管身中多刀卻仍以一支長棍擊退敵人。嶺南一帶的山賊都知道他，都怕他，武林中人給他取了個外號：震山虎。多年以後，震山虎告老還鄉，兒子李海泉其時已在舞台成名，猜想他必欣慰。

目前沒有足夠的証據顯示李小龍崇拜祖父，但祖父的武林往事，他必是知道的，因為他自小在親戚圍繞的家庭環境裡成長，父母親、姑姑、叔伯們，沒理由不談到祖父的事蹟。我武斷地揣測他有「隔代認同」的情結，純粹因為兩條資料。

首先是根據李小龍的女朋友和徒弟們的回憶，當年他在美國讀書也教拳，自立門戶，闖出了少許名氣，某天夜裡，下課後，眾人湊興到華人戲院看電影，剛好放映的是他曾參與的《人海孤鴻》。李小龍在港時拍過十多部片，演《人海孤鴻》時已經十多歲，頗有名氣了，按道理不會從來不對女朋友和熟朋友提及，就算志不在於炫耀，只是分享生命經驗，亦是人之常情。可是，他偏偏沒有，彷彿從來沒有做過演員，從來不覺得演戲是什麼了不起或值得一提的事。

此外，兩、三年前網上出現了一段音頻，是李小龍生前的最後訪談。洋記者在美國打電話跟他聊天，問他是否在1959年赴美以前已經成名，李小龍認真地回答，不，那些電影都無足掛齒，根本不算什麼，別提了。

李小龍是眾所共知地氣焰囂張，但他絲毫不把少年時代的演藝輝煌放在眼裡，不談不說，不無詭異。反而，他小時候開始接觸太極拳，中學時學習西洋拳，之後，學詠春，學節拳，對功夫的熱情一發不可收拾，彷彿隔代傳承了震山彪的武林大夢。李震彪和李小龍的長幼身影，相隔了幾十年的時空，在虎虎生風的拳腳裡，隱隱然有了神祕的重逢和重疊。可惜在留下來的訪談資料裡，從來無人向李小龍問及祖父，否則他也許會黯然神傷也驕傲萬分地說，是的，他是我的精神源頭，但我已經超越了他，我把李家的功夫傳統發揚光大。

李小龍暴斃於1973年7月20日，喪禮在九龍殯儀館舉行，門外人山人海。有十幾個在門外送別的影迷因為激動暈倒。又有人趁著混亂把女童強拉到樓梯間非禮。又有一個人報案，指在維多利亞公園發現一個可疑紙袋，貼著「為李小龍報仇」字句，擔心是炸彈，警方到場搜索一番，找到了，裡面卻只是垃圾。

靈堂裡，李小龍的洋妻子蓮達依照中國習俗披麻戴孝，兒子和女兒跪在她左右。蓮達戴著黑眼鏡，哭腫了眼睛，如果那時候有人對她預言，整整20年後，你的兒子亦會離奇死亡，陽壽比李小龍更短，不知道她會否相信？

靈堂牆上掛著帳輓，顧嘉煇寫的是:「兩載相交，慶月燦星輝，尚武今後多能者；一朝永別，遽哭龍眼虎臥，知音從此少英雄。」胡楓寫的是：「記憶兩小童年時，念起前程各奔馳。李振藩尋師練武，小號離港外當師。龍過江回聲威猛，一片成名天下知。生來傲骨超凡俗，事蹟永留後人思。」

龍去堂空，唯剩傳奇。且待李安和李淳出招，在今年，替李小龍在銀幕上召魂。

PROFILE｜馬家輝

香港土生土長，台灣大學心理學系畢業後，赴美，取得社會學博士，回港，教學之餘，勤寫作，著有長篇小說《龍頭鳳尾》和《鴛鴦六七四》，另有散文集《死在這裡也不錯》和《中年廢物》等。長篇小說「香港三部曲」最終章《雙天至尊》，正在努力中，有機會完成，但沒把握完成，看著辦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