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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少數中的少數——同婚之後,跨性別者的階段性勝利在何方?

性少數中的少數——同婚之後,跨性別者的階段性勝利在何方?

2019年十月底,同婚專法通過五個月後,跨性別遊行跨性別遊行自同志遊行獨立了。這反映出跨性別在LGBTQ+社群的位置更加不同,或者說清晰——不同於其他性少數是性傾向與主流相異,跨性別則關乎性別認同、性別表現。同婚法制化成為同志社群的階段性勝利,但跨性別者的階段性勝利又在哪?

跨性網紅Deven(圖左),與偽娘基地創辦人妤綾(圖右)。

2019年十月底,同婚專法通過五個月後,跨性別遊行自同志遊行獨立了。這反映出跨性別在LGBTQ+社群的位置更加不同,或者說清晰——不同於其他性少數是性傾向與主流相異,跨性別則關乎性別認同、性別表現。

同婚法制化成為同志社群的階段性勝利,但跨性別者的階段性勝利又在哪?如今,跨遊已邁入第四年,與舉行20屆的同遊相比,時間差透露了跨運在逆風中力圖走自己的路。此篇訪問同時訪談兩位跨性別,一位是女跨男,一位是男跨女,想從他們理解的跨性別處境,看跨運與同運,以及日前炎上的「免術換證」議題,試圖找出彼此交集,或者,正視其空白之處。

雨水直接打進眼睛。

這是2022年10月28日,在西門町舉行的第四屆跨性別遊行夜晚。主持人請大家放下傘十秒鐘,一起跟大旗合照。雨水不分彼此,落在每個性別、每個性傾向,以及各種選擇自己定義自己的人身上,也落在粉紅水藍相間一抹白的跨性別旗上。

與會者也不畏雨勢(放下傘的時間遠遠超過了十秒),而據主辦單位台灣同志諮詢熱線協會新聞稿,今年(2022)參與者達3000人,創下新高。數據漂亮,風雨生信心,甚且,跨遊隔日,便是第20屆同志遊行,一場更絢麗的嘉年華。

性少數的少數的現身兩難

「跨性別是關於外在、性別表徵的,而同志是性傾向,很多時候後者可以隱性,但跨性如果不把自己弄成內心追求、認定的模樣,就會面臨不斷被性別錯稱的痛苦。」偽娘基地創辦人妤綾一語道破同在LGBTQ+社群、但代表跨性的T(Transgender)為何仍如此「不同於」其他性少數的原因。

一個更日常更簡單卻更能顯見彼此差異的「煩惱」,是放衣服跟換洗衣服的空間。「今天你買了喜歡的衣服,但不能放在家裡;租一個倉庫放也不行,因為還需要換衣服,換下來的衣服還需要洗需要晾。這是順性別,包括許多gay不曾想的問題。」妤綾便是本於跨性別、CD(Cross-dresser,異性裝扮)需要這樣一個空間,於2015年創立「偽娘基地」。

「一開始,我只是想找個地方躲,做自己想要的樣子。時間久了,發現有更多人跟我一樣需要躲起來,於是決定找一個地方來和大家共享,就開始找夥伴,創立基地。」

妤綾的力量也有故事,「以前我爸不能接受我,他認為gay很噁心,而他認為我是gay,但他看見我跨性別的雛形了,我的生活也因此改善了,便開始教育他:gay跟跨性別是不一樣的東西,他才意會我不是gay。前年我回鄉找他,我爸爸退休後,住在澎湖海邊的小村子,他跟鄰居說,這是我女兒。當下我很感動,從完全無法接受的父親口中說出一份認同,對他而言是非常大的進步,對我來說這麼小的一句話更是一種革命性的進展。」

「基地的核心價值是,除了共享物理的空間,還是一個家庭空間。我希望有需求的人走進這裡,壓力會瞬間歸零。很多剛進來連說話表達自己都很難,久了就開始一起講幹話。」說這話的妤綾言語中不乏自信。他明白自信對跨性別者,是珍貴且亟需的,「在基地裡,我非常鼓勵大家走出門——即使你pass度不夠——接受社會檢視。基地出來就是菜市場,第一年,婆婆媽媽一直盯著我們看,現在會直接問我們要買什麼菜。」

「這,就是我追求的無聲社運。」

妤綾將自己從事的運動定義為無聲社運,既非衝撞,也不是倡議,因為他一開始就明白跨性別者現身的困難——與同志運動強調的現身政治不免齟齬。「跨性大多數很內向,因為你想,他在家裡就被常常被指責了,上了媒體還得了。很多人被發現是跨性,下場就是自殺、離婚,或離開基地,回歸所謂『正常生活』。」

「他需要空間躲起來,你卻想把他拉出來上街。」妤綾點明跨性別做運動的集結不易。但他也換個方式說,「跨性別,就是生活每天要面對的『運動』,努力以自己安心、喜歡的模樣踏出家門。」

因此,跨性別者面臨的是現身的兩難。一方面時時刻刻「現身」——以自己喜歡的樣子,另方面害怕跨性身分被認出。至於女跨男,還需要面對不被看見的問題。

光是證明自己存在就很難了

「跨男使用賀爾蒙之後,聲音外貌就會改變,相較於跨女需要搭配臉部或其他手術,更容易pass,可能不大有生活困擾,除非遇到需要出示證件的時候。」Deven說道。他經營名為「阿塔男孩的跨旅程」Podcast與YouTube,透過自媒體為自己也為跨男族群現身。

跨男需要被看見,因為「很多人會以為跨男就是T。這樣一方面有『好處』──異樣眼光比較少,因為大家很習慣T或中性女生,但另一方面是,社會看不見這族群。沒人知道跨男真的存在。」

Deven於2020年開始使用賀爾蒙,隨後開始寫部落格,多是相關服藥資訊、自身轉換過程;2021年轉向影音平台,「一開始只是想記錄自己的變化,因為中文世界的相關資訊渠道很少,沒想到越來越多人看,慢慢的好像成為別人眼中『台灣真的存在,還活得很好的跨男』,才動念開頻道。」

「讓還在困惑迷茫的人看見,也許你可以試試看這條路。」是Deven的宗旨。

艱難的是,與跨女相反,正因跨男pass較容易,現身與否,也成了難題。「因為使用賀爾蒙就能pass,有人認為出來倡議,會害他們面臨出櫃(被發現是跨性別)風險——越讓大家知道有這族群,風險就越大。」Deven隨即補充,「當然,我可以理解他們對被出櫃的恐懼。」

Deven坦承,開立頻道以來,批評他的,許多正是跨男。「很多跨男其實沒有跨性的認同,覺得自己就是想當『一般人』,想成為某個性別;社會給他什麼架構,他就努力遵循;政府要他摘除,要他動手術,他就去。」

這與妤綾的觀察相同,「有些跨女會覺得我就是女生,不用跟你搞議題上街,多一個雞雞,那我就去割掉它。」簡言之,相較於同志社群,「跨性別較缺乏自我賦權的能力。」妤綾的結論誠然是刺耳的。

不動手術,也能換身分證?

Deven跟妤綾提到摘與割等手術,一方面是長久以來性別重置手術是部分跨性族群得面對的關卡,與此同時,是因政府法律而生的高牆:現行法令規定,跨性別者必須經過性別重置手術——手術前還需兩位精神科醫師評估為「性別不安」,取得GD/GID證明,才符合更換身分證性別的資格。這使有意更換身分證性別者,只得接受手術。

「常有人對跨性說,你去切掉就好了。但手術前要拿到兩張精神科證明,還規定BMI要多少,手術又有適合年齡範圍。也就是說,你要集所有條件於一身,才能通過那道窄門。最大的前提是,要有錢。」

「如果一個人想對人生按下reset鍵,得在18歲到30歲這期間存到3、40萬,同時保持體態,請問有多少人做得到?」妤綾直言。更別提許多跨性別者得不到家庭奧援(金錢的與精神上的),甚且可能經歷漫長的摸索期,在30歲或更晚才意識、確定自己想進行性別重置手術。妤綾便說,很長一段時間他以為自己是CD;Deven也一度認為自己是T。

正因如此,台灣始終有免術換證的修法呼聲。2021年9月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做出全台首例跨性別免術換證判決——一名生理性別為男性,認同為女性的跨性別者小E,在未進行變性手術的情形下得以登記變更性別。此案使得免術換證議題因此浮上公眾視野,但因該判決只適用單一個案,而非,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而後推行免術換證修法,並著手《性別登記與變更法》草案,正式掀開壓力鍋。

稱壓力鍋是因為,這議題在LGBTQ+甚至跨性別族群裡也莫衷一是。

「原來我只需要在醫生前還有法庭上哭訴當女人真委屈,就能夠改身分證性別了嗎?」臺灣同志遊行(taiwanlgbtpride)官方IG轉貼小E判決貼文下方網友留言。而這還算「客氣」的了。相同的貼文,在臉書上有千則留言,其中不乏「支持同志跟平權運動,但免術換證真的不行。」這般言論。

妤綾跟Deven對免術換證也抱持正面但部分保留態度,認為需要相關配套措施,傾向支持「有條件免術換證」。

Deven曾在Podcast中整理跨性族群反對免術換證的理由,包括免術換證可能會降低醫師幫跨性者動性別重置手術的意願;親友支持跨性別者進行性別重置手術的意願會隨免術通過而降低(涉及實際的金錢資助);影響精神評估GD/GID(性別認同障礙)──這張證明正是取得賀爾蒙藥物的條件。上述理由,可見跨性別群族內部對免術換證「可能」提高性別重置手術門檻的不安。

二元審美,美麗的壓迫

最後一個理由或許更難解,涉及跨性別內部自身對跨性別的想像與認同,即典型二元跨性別與非二元跨性別的討論。

「既然你是跨男,應該很討厭自己身體吧,如果你連摘除自己子宮都做不到,怎麼談得上有跨男的認同?」Deven在Podcast中這樣表達堅守二元框架的跨別者可能的質疑。問題是,「當我沒這麼討厭自己身體,經過用藥或心態改變,慢慢能接受這樣的自己,而不必經歷手術風險,不能說我就沒有跨男的認同,不夠『真跨性別』。」Deven隨即說道。

「假跨」,是外界甚至跨性內部對非典型二元跨性別者的貶意說法。歸根究柢,這牽涉我們對「什麼性別該是什麼樣子」的既定想像,在跨性別內部,則成為一種審美壓迫。妤綾表示,「YT界能見度高的跨女,多是符合一般人女性審美的,還有很多YouTuber是非二元跨性別,就很難被看見。這樣一來,跨性別者會覺得,那我就變得很二元審美,就有話語權了,反過來穩定這個二元框架。」

「我覺得這滿可笑的,我們一方面想打破框架,一方面形塑並穩固這框架。」妤綾自認是非典型二元跨。我問妤綾,怎樣看待堅守二元的跨性別者,對跨性別想像有所差異,還是盟友嗎?妤綾說,自己看得比較開,基地也來者不拒;「但很多人對非典型二元跨不以為意,認為他們是妖魔鬼怪,是他們自己不夠努力不夠美,讓『我』不能被社會接受。這等於把自己人變敵人。」

二元性別審美的壓迫與焦慮,也表現在跨男上。Deven表示,「跨男對pass的焦慮有不同層面,有的人認為既然外界認為男生就是那樣,那我就變成那樣就好;或是,在族群內也會希望被其他跨男認同,所以努力變成很二元的模樣,好似如此一來才能被『認證』為跨性別,等於加強了這個焦慮。」

這樣二元分明的思考,或許也是許多人恐跨的盲點,「永遠都在戰有雞雞跟沒雞雞的差別。問題在於,社會對性別的想像太單一。」妤綾說。

正因多樣複雜的認同與思考,使免術換證像是被推到檯面上的一仗——底下、內部的人還沒找好掩體頭盔,就得面對輿論砲火。也因上升至議題,讓本來不被看見,或還沒準備好被社會檢視的跨性別者,一下被拉到聚光燈下,沒有成為舞台主角,而是箭靶。成效沒到,汙名先至。

「對跨性別者來說,比起免術換證的需求,生活中的困境更常出現。先鬆動社會,或許是一個比較能讓大家不受傷的方式,而跨性是一個不斷受傷的族群。」Deven說。

「社運者規畫的,是一個美好想像未來大餅,但攸關這題目的人可能不願意跟上腳步。」妤綾直言。

然而運動如果不設目標,如何前進?

「我不認為跨運可以複製同運的腳步,這牽涉前面提到的現身。所以我希望透過基地這樣的組織,讓跨性別慢慢被看見。有了一百、兩百個基地,社會看見這樣的人,從看不到、不理解到看到了,想說欸為何這些人存在,再產生議題來對話。」妤綾身體力行這樣的策略,說,「這算是反向的溫水煮青蛙吧。」只是要煮的是無盡的、數量永遠比你龐大的「青蛙們」。

再獨立,再自己的聲音一些

「我的女性經驗 無需三審定讞」

「手術自決要強調 女屌男乳一樣好」

「安心尿尿是基本人權」

「我跨性啦 你跨三小」

上述標語出現在跨遊當天。它們都涉及看與被看的權力視角,跨性別者的女性經驗需要被檢視;有沒有屌或胸部需要被檢視;進廁所需要被檢視;「究竟」是不是跨性別,更需要被檢視。

社會對跨性別者的凝視是時時刻刻且無所不在的;每一次視線的捕捉,都是一次次性別框架的套索,或血滴子。

回到個體,包括抗拒現身,不想從事運動的跨性別者,乃至同志社群、順性別者、異性戀,可以做的,是什麼?或許仍是鬆動、更新我們的性別框架與想像。

妤綾表示,「我希望大家都能長出自己獨特的樣貌,讓我們從這個框架解放,而不是討論框架內的人該怎麼做。框架被撐開了,能包容各種跨性別者,看起來非二元的跨性別者。因為如果跨性別有2、30萬人,我們說的二元跨,實際需要手術的,可能是占很少數一、兩萬人。當然,我們希望政府看見這麼微小的存在,但相對的,歷程就會很長。所以我們要先把社會包容力撐大。」

在此,妤綾用了一個很美的說法,「去努力創作自己,不要因為找不到自己的樣貌,就模仿最顯而易見的二元。再用你創作的自己,接觸更多人;接觸面變大,才有力量、讓知道別人你要爭取的是什麼。」

即使對跨運、跨遊有不同想法,妤綾跟Deven仍都出席今年的跨性別遊行。對於跨性別遊行,妤綾有更多期待,「現在跨遊多少有點像是同遊熱身的感覺,我希望有一天它能離同遊遠一些,例如辦在3月31日國際跨性別現身日。」

Deven對跨遊的獨立性,也抱持肯定,「從同志遊行分出來,一方面人數更有指標性,許多非跨性別者加入,讓不敢站出來的跨性別者看到那兩、三千人,就知道這些人就是支持自己的,發現喔我們原來沒那麼糟糕沒那麼孤單;一方面也是一種隱形斗篷,有那麼多非跨性別者來走,害怕現身的跨性別更能隱身在裡頭。」

「也許有一天,他會真的為自己站出來。」

地上本沒有路,人走多了,便成了路。這是同遊的啟示,也是我們太輕易說出口的雞湯式信念。但回到跨性別者,問題在於,在現身的兩難與族群內認同的分歧下,人很難「走多」。

2017年講述跨女故事並由真正跨女出演的電影《不思議女人》有個值得我們觀賞的段落。因為日子糟透了而憤怒的女主角瑪蓮娜,來到他的歌唱老師面前,有了如下對話:

「你不是我的心理醫師,也不是我的父親,我為什麼來這裡?唱歌可以獲得愛嗎?」

「不,愛是強求不得的。」

「拜託,別又來聖方濟那套俗濫。」

「聖方濟不是說『給我愛,給我和平』,而是『讓我成為你愛的工具,讓我成為你和平的渠道。』」

接著,瑪蓮娜釋然,加入歌唱老師的鋼琴,唱出自己的歌聲。下一幕,瑪蓮娜走在街上,忽然颳來一陣強風。力道之大,她被吹得無法向前。但她沒倒下,而是努力傾身抵抗,即使身體已呈現不思議的45度角。畫面外,是她唱出的,自己的聲音。

成為讓跨性別者展現他們的愛的社會,說出他們的聲音的渠道,就是站在外圍的我們可以做的小小伴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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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翟翱 攝影/安比 編輯/章凱閎
文字/翟翱 攝影/安比 編輯/章凱閎 核稿/郭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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