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賣魚的碰上洗車的:《偽魚販指南》林楷倫 ×《洗車人家》姜泰宇
林楷倫的《偽魚販指南》自今年三月出版以來,持續占據書店暢銷排行榜,這其實是過去屢以小說創作拿下文學獎的他,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作品。他不僅書寫當魚販時的真實經歷,亦自我剖析成長故事。以第一線工作者的視野書寫產業的文學作品,還有入圍第21屆台北文學獎年金類的姜泰宇(敷米漿)的《洗車人家》。VERSE邀請兩位「賣魚的」、「洗車的」作家集聚一堂,談那些沒有寫進書裡,關於寫作、職業及人生的想法。
林楷倫的《偽魚販指南》自今年三月出版以來,持續占據書店暢銷排行榜,這其實是過去屢以小說創作拿下文學獎的他,第一本正式出版的作品。他不僅書寫當魚販時的真實經歷,亦自我剖析成長故事。以第一線工作者的視野書寫產業的文學作品,還有入圍第21屆台北文學獎年金類的姜泰宇(敷米漿)的《洗車人家》。VERSE邀請兩位「賣魚的」、「洗車的」作家集聚一堂,談那些沒有寫進書裡,關於寫作、職業及人生的想法。
近幾年台灣出版圈興起對於藍領勞動者的關注,一系列描繪底層生活,以及勞工百態的作品在這兩三年相繼問世。因為作者本人即是產業裡的一份子,這類作品經常被冠上「職人書寫」的分類,與調查性質強烈的報導文學相較,其內容未必經過正式的訪問調查,取而代之的是作者對於從事行業的深厚知識和視野。
林楷倫和姜泰宇的作品皆為寶瓶文化出版,寫的領域類型相近,讓兩人自然而然認識,偶爾可以看得到他們在個人的社群上互動,不過他們之前一直是「網友」關係,真的見到本人,卻是要到採訪這一天。
「我很早就拿到《偽魚販指南》的稿子,一開始看的時候,出版社沒有跟我講作者的任何背景。」當時姜泰宇腦子裡想像的魚販,來自住家附近的魚攤形象。他說老闆不光是一臉剽悍,本人也的的確確就是黑道出身。
「後來才知道賣魚的也有這種假掰文青。」姜泰宇看著身旁的林楷倫笑道,發言當然是純屬玩笑的揶揄,但事實上,林楷倫的穿著打扮,像是日本雜誌裡常出現的city boy,與魚販形象完全八竿子打不著;他曾念過傳播藝術系、社會系、醫事技術系等多所大學,以及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肄業的求學過程,也與魚販經歷大相徑庭。
雖然家族以賣魚為業,但對於年少時便喜愛寫作、嚮往當作家的林楷倫來說,當魚販自然並不是兒時對未來的期許。因為父親欠下龐大賭債,林楷倫國中時就開始賣魚、殺魚,並在交大肄業後成為專業魚販。對於文學無法忘懷的他,在忙碌的工作之餘,積極參與小說創作課、「想像朋友寫作會」文學創作團體,並在2020年投稿文學獎,逐漸在文壇嶄露頭角。
提起大眾對魚販的印象,林楷倫表示:「大家的刻板印象中,常常覺得魚販沒讀書或者貧窮,再不然就是很臭。」尤其是味道,很多人受不了腥臭,以前林楷倫下工後還曾被店家要求站在門外點餐,不准進店內,「去買午餐人家總會避我兩步。」
姜泰宇也同意,直說其實洗車工(在《洗車人家》中,姜泰宇希望大家稱這個工作為「汽車美容技師」)也是,「類似這種事情很多、非常多!我一直跟別人說,如果想要讓衣服真的『臭』掉,就流汗再倒礦泉水,保證馬上臭!」買飯時遇到因為身上味道自動站遠兩步的人,他也只能摸摸鼻子加快結帳速度。
「寫這本書有一個意識,是想要反抗大家對於魚販的職業偏見,把歧視扳直。」《偽魚販指南》寫拍賣場上殺紅眼的景象、魚販們的買賣哲學、做魚販的職業病⋯⋯透過林楷倫鋒利的文字,一方面讓原本扁平的魚販形象變得立體多樣,一方面也教讀者怎麼買魚不當奧客,甚至還有篇關於魚的心理測驗。
姜泰宇非常欣賞林楷倫的好文筆,讓散文讀起來更像小說,他形容:「讀這本《偽魚販指南》的時候,會不由自主地掉進故事裡,不僅親臨賣魚的拍賣市場,更深刻感受他所描述的種種心境。」
好賺不行嗎?賺錢不用腦所以不夠格?
然而,偏見真的能透過書寫「扳直」嗎?或許更多時候,是照見大眾對於行業的誤解。林楷倫說:「我在網路分享書摘,網友就在下面留言說:拜託,賣魚很好賺。」
對於這樣的論調,姜泰宇跟林楷倫皆認真不懂:「好賺不行嗎?」
林楷倫身邊也有原本為廚師、工程師,後來為了賺錢而轉換跑道改當魚販的朋友,但台灣社會永遠充斥著「不靠腦袋賺錢就不夠格」的論調,因此看低以勞力為主的藍領階級,「賣魚當然也是靠腦,只是我們的技能永遠都不是主流社會所認可的『專業』。」林楷倫說。
姜泰宇一語直搗核心:「這是台灣的問題,不尊重專業。」同樣的問題他也曾遇到過,他在《洗車人家》裡不只寫一起工作的夥伴,也包含許多光怪陸離的客人,例如以為花錢就能解決問題,或硬賴車損是洗車造成的車主──但最多的還是把專業當作免費的客人。「他們總是說『順便』,玻璃『順便』幫我弄一下喔!」他大笑,兩手一攤說:「哪來那麼多順便!」
林楷倫回憶以前在市場時,賣魚也常被要求「順便」殺魚,他回答客人殺魚要加錢,對方就一臉狐疑甚至帶著不屑地說:「殺一條魚有多難?」
大眾對於勞力工作輕視的觀感,會讓他們討厭賴以維生的工作嗎?林楷倫問姜泰宇:「會因此討厭洗車嗎?」姜泰宇搖頭,給了否定的答案,不過坦承:「我有一度很討厭,但不是因為大眾的眼光,而是因為工作很累。」
洗車場每天從早上八點半開門,一路忙到晚上7點,車子一台接著一台,有時人手不足就得一個人單幹,甚至要忙到三更半夜,勞力工作累積下來的職業傷害是難免的。《洗車人家》寫員工因為各種理由留不住,這點或許曾讓姜泰宇有些沮喪,卻始終不曾擊潰他經營洗車場的念頭。
關於藍領工作的刻板印象,同樣也發生在文學界中,「很常有人會問我們職人書寫這個問題。」職人書寫中的「職人」,讓他們的作家身分像是一種斜槓,將他們的書寫與文學劃分開來,並隱約有了高下分別。也因為如此,兩人都曾被問過作品是否稱得上是文學?姜泰宇笑著補充,在這個問題上他是前輩,過去網路小說當道的時代中,他就曾遭遇「網路小說是否是文學作品?」「網路作家是否是作家?」等容易引起筆戰的爭議。
對於職人書寫是否為文學的問題,林楷倫會回問:「討海人廖鴻基是不是職人書寫?父親為礦工的吳念真寫礦業是職人書寫嗎?為什麼沒有人把他們的作品當成職人書寫呢?」他認為,無論是他或姜泰宇的作品,抑或是寫《做工的人》林立青,因為從事相關行業,不需要經過田野調查,因而能用更有效率的方式寫出行業細節,他們的書寫就是一種文學形式。「職人寫作的關鍵應該是書的內容跟文字,不是因為魚販或洗車的身分吧!」
只有一種選擇的選擇
在《偽魚販指南》的開頭,林楷倫回望了成為魚販的經過。最初是為了償還父親累積的龐大債務,因此在國中時開始跟著阿公賣魚,後來他更放棄好不容易考上的研究所,讓自己徹底成為稱職魚販。
讀到這段往事時,會讓人不禁想問他:是不是很討厭當魚販?或者又如姜泰宇拋出的大哉問:「其實你有選擇──你可以選擇別的,為什麼你不硬幹?」所謂的選擇,指的是在兩者兼具之下完成研究所學位,或者選擇不管家裡債務追逐夢想。
林楷倫笑著回嗆:「問題很深,很討厭耶!」但他坦承:「如果讓我讀完研究所得到學位,或是念書念到錢不夠再回去賣魚,我可能會比現在更快樂。」
林楷倫自剖當初決定成為魚販,更多是為了滿足長輩的期待。「我當然可以邊打工邊念研究所,但會覺得家裡的人該怎麼辦?」他頓了一下說:「做魚販不是沒有能耐,而是太有能耐了。」
反觀姜泰宇,他又是如何從作家選擇成為洗車工呢?「這其實也不是我自己選擇的。」曾經是暢銷網路小說作家的他,因為眼疾無法再像過去專事寫作,後來決定轉換跑道,跟朋友一起合資洗車場,不僅當老闆,也學著怎麼當一個洗車工。
姜泰宇說,他的轉行是自己選的,也不是自己選的,後續的路徑更像是被設定好的,因為做洗車生意的關係,他說話的口氣已經褪下了當初作家的文青風格,滿嘴江湖味,既藏不住、也改不掉。
田野自己的內心
林楷倫跟姜泰宇每天皆身處在工作現場,因此在書寫《偽魚販指南》及《洗車人家》時,兩人都不曾為了搜集素材,進行像是報導文學的臥底、訪問等相關田野調查。
林楷倫解釋,工作過程自然會發現有趣的事情,不需要花時間搜集素材。而姜泰宇笑稱,就算真的在觀察,當下的目的也不是為了寫書,「而是身為流動率高的洗車雇主,為了解決問題不得不的考量。」他舉例,員工決定離開都不會說明真正的理由,「常用的藉口就是『想做點別的』永遠不是店裡的問題。」老闆就需要去思考跟觀察──到底沒有問題的「問題」是在哪裡。
相較於採訪者以觀察或詢問的方式,挖掘受訪者所思所想的報導形式,《偽魚販指南》及《洗車人家》書寫的對象都是朝夕相處的親友員工,因此林楷倫與姜泰宇在書寫時「反而是回來田野自己的內心,把那些片段抓出來,回想事情發生的經過。」
兩人的作品還有另外一種特色,通常不會過度描繪職業現場與動作環節,以《洗車人家》為例,姜泰宇寫舉起洗車噴槍的過程,只用一兩句話就搞定,而不是用傳統文學的方式,細膩地描述場景細節如何帶動內心轉折。
林楷倫說:「因為熟悉現場,我們的書寫讓讀者快速且有效率地進入職業現場。」他有自信地表示,只要看過書,就可以真正地明白這個行業究竟在做什麼。
在寫作與工作之間
賣魚跟洗車工作不僅工時長、節奏快,也相當耗體力,在工作之餘兩人無法有太過寬裕的寫作時間。《偽魚販指南》花了兩個月時間寫作,而《洗車人家》雖然早早寫完,姜泰宇後來卻決定整個砍掉,用一個月的時間全部重新寫過。林楷倫聽聞大喊:「夭壽,你也寫太快了吧!」姜泰宇悠悠地回說,當時截稿在即,「而且依照莫非定律,那個時候一定會特別忙。」
要說寫完《偽魚販指南》最大的收穫,林楷倫表示:「是總算知道我可以把心裡想寫的東西直接寫出來。」而這本書讓他確信,自己真的能寫,而不是單純喜歡寫作。不過,魚販的故事就先停在這裡──不是不能再寫,而是最近他正投入新作小說的撰寫,預計會在年底完成。
姜泰宇的洗車故事在《洗車人家》發表後,移至報紙副刊繼續書寫,但他說自己能寫的終究有極限,「如果一家店還有這麼多故事可以書寫,不是老闆有問題、店早就該倒了,就是故事會變成魔幻寫實。」他笑著說道,現在他的日常生活依舊是洗車加寫作,手邊已有兩個寫作計畫在著手進行──是他更加拿手的小說形式。
回歸日常生活,問姜泰宇與林楷倫覺得現在的自己作家跟魚販/洗車工的身分,哪個偏重更多一些,林楷倫毫不質疑地回答:「絕對是魚販。」摩羯座的他很務實地說:「賣魚所得供給我的日常生活,寫作則是為了存兒女未來的教育基金。」
姜泰宇的回答也很實際,徹底拋棄過去的浪漫思維,「以前寫作像是一種儀式,要感覺對了才能寫,現在只要一有空檔就抓緊寫啊!」林楷倫也同意這樣的思維,他說:「這也是許多寫作者的狀態,我們把文學跟寫作當成重要的工作,而不只是一個志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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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健宏
除了寫稿跟睡覺都在聽歌的雜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