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強生 ╳ 鍾文音:遁逃與捕捉,用寫作理解生命
郭強生2020年以《尋琴者》獲聯合報文學大獎,2021年再出版散文集《作家命》,同年鍾文音則以《別送》拿下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兩位作家相識二十餘年,皆從年輕時便開始寫作,寫到至今,同樣多了照護者的身分,生活不可能再只有文學,然而,如此卻也成為兩人必須寫下去的理由。
郭強生2020年以《尋琴者》獲聯合報文學大獎,2021年再出版散文集《作家命》,同年鍾文音則以《別送》拿下台灣文學金典獎年度大獎,兩位作家相識二十餘年,皆從年輕時便開始寫作,寫到至今,同樣多了照護者的身分,生活不可能再只有文學,然而,如此卻也成為兩人必須寫下去的理由。
在約定的咖啡店,郭強生和鍾文音同時來到。郭強生聲若洪鐘呵呵笑著和認識的人打了招呼,說「上次訪問好像也是在這裡?」鍾文音則坐在背對窗戶的沙發上,纖纖細細的,背光的臉孔,像極了貓,彷彿隨著午後陽光角度緩慢地轉折,她將順勢跳進後巷,不發出太多聲音。
原訂要訪問郭強生的文章,編輯寫來一封信,說郭強生提議找鍾文音對談。談什麼?「談中年的寫作,與生活的調適。」鍾文音哧哧地笑出來,哎呀,不要提中年這兩個字。
但年紀終究是每個人都要面對的課題。
兩人認識時也不過三十多歲,還能講些瘋癲的話,吃著熱炒,談笑著要把誰嫁掉、把誰跟誰送作堆,突然時過境遷,二十幾年過去,除了依然寫小說,近幾年來,則各自多了父親與母親的照護者身份。
風花雪月戛然而止,黑暗的屋房裡,是母親因為病痛呻吟,擱淺發出的噫嗚之聲。成天就是服侍著父親吃藥,吃飯,散步,量血壓,咬著牙而人生走到這個地方,也或許沒有其他的選擇。
原本以為「他方」是地球另一端的城市,是紐約,是巴黎,然而曾經的散漫者突然落了錨,巷口的便利商店突然就成為距離最近的他方。買杯咖啡抽根菸,就已是暫時閃躲的避風塘。以前所習慣的思考,想像,都沒有了。一天一天,日子就成了完全不同的景況。
「突然非常具體地覺得,自己也是會老的。」時過中年,單身大齡男女的寫作與生活,一切都成為優先順序的選擇,如此而已。郭強生說。
小說與生命
小說有可能與寫作者的人生完全獨立開來審視嗎?在過去,小說家們或許總對於「小說是什麼」想得很多,成為照護者與家務的勞動者之後,則發現了全新的動機——「小說就是我」,是捕捉生命與世界的連結,是預先道別的姿勢。
鍾文音因為擔憂母親即將遠行,寫成40萬字唐卡一般深沉的《別送》,繡畫鑲嵌出種種啟程與抵達的段落與執著。一路上,似乎放下了,卻昇華成靈魂層次的看破與陷落。送了自是一別,不送,又怎能在未來無數個白晝的黝暗中保持清醒,像發著清醒的瘋。而曾經在穿上馬甲時不斷發出刷著鈕扣聲響的母親,終於衰老為僅為一具肉身的存在,「可女人是沒有年紀的,女人一路滄桑,滄桑到死後就成為一個新的品種。」鍾文音說。
而母親終究還未過去。善終是救贖嗎?或者是對於生者的拖磨?小說家終究只能將那些存放於過去資料夾中的檔案,逐一取出,守著過去,像一個守屍人一樣。等待著「什麼」,即將發生。
死亡。死亡無所不在,過去的死。現在的死。未來的死。
郭強生的《作家命》則是整理了近七、八年來閱讀文學作品,並更進一步探究「為什麼作家的作品是這個模樣,而不是另外一種?」際遇,可能才是決定作品與作家命運的關鍵。在《作家命》當中,郭強生試著探索石黑一雄的生命,看見莒哈絲、費茲傑羅⋯⋯他們人生與其作品的無盡糾纏。更重要的是,郭強生也不斷在探索著自己的成長與寫作,試著在這批散文當中,留下「當一個作家閱讀另一個作家時,那些共同生命情感的關照。」
正因為死以各種形式瀰漫在小說家的身邊。所以寫。寫了,可能就是活路。
郭強生寫《斷代》與《夜行之子》,也已是十年前事了。當時追逐著性、愛、死亡的主題,那固然是為了整理收納1980、90年代,在美國求學時無所不在的HIV/AIDS死之氣息。一方面正視生命所帶來的一切,另一方面,則嘗試著證成「我還在寫,是因為在面對著生命的變化」,是一道給自己的永恆功課。
那些脆弱的時刻,面對神靈可能存有而有所感應的瞬間,郭強生總是打嗝。
打完了嗝。繼續追逐著可能存在與不存在的,於是書寫,於是直視命運,直視生活。對於尚未來到的未來,郭強生不想知道得太多。慢慢地,吐絲一般,寫得多長,就是多長。「想寫的就是這些」不再對未來感到惶惑,只要捕捉到心裡頭真實而具有重量的片刻,寫下《作家命》的無意間,這才發現自己已讓生活與時間,鍛鍊成新的腔調。
「其實是因為人生改變了。」郭強生說。
交換與代價
郭強生和鍾文音,兩位小說家,面對面坐在咖啡店桌前,倒也像極了鏡子的裡與外。一位在學院教書多年,一位常年在世界各地漂流,兩種截然不同的職涯路徑,也牽涉到日常生活細節的安排。讓人不禁好奇,如果有一個屬性、一種能力、一段歷史可以和對方交換,會選擇跟對方交換什麼?
郭強生羨慕鍾文音會開車,以及那所象徵著的自主與自由。鮮少一個人旅行的時光,海外求學時拮据度日,常常盤算著扣掉了生活費扣掉了伙食費扣掉了學費,還剩下多少,那安全感的匱乏,有形無形讓郭強生選擇了學院的穩定生活,進入論文升等的循環,在那些年間,寫作幾乎變得不可能。跟體制周旋,這是穩定的代價。
而鍾文音的自由,某種程度上則是犧牲了經濟穩定,「我一輩子沒上過班。一直在追著錢跑,沒錢了就賣畫,賣我的收藏。」鍾文音說,但依然覺得自在。如果可以,鍾文音想分一些安全感給郭強生:「他要知道自己其實是一個掌握著許多寶藏的人。」而郭強生則想幫鍾文音找一個好男人。
那麼,如果是自己的個性,換到對方的人生裡頭去呢?
「你覺得自己可以每天就面對學生,開會,備課,各式各樣的同事,點數,績效⋯⋯?」
「應該沒辦法。不過你應該也沒辦法像我一樣旅行,光是去到機場應該就⋯⋯。」
「我應該一到機場就生病了,然後一轉頭,連跟團都會走失。」
兩人講到這裡,就笑。生命畢竟是自己走出來,所有的人生也都是自己召喚的。體質,品種,已經決定了大多數人生的品質。或許有交會,一切的一切,卻也都交換不來。
吃食與遮蓋
曾經如此重視靈魂,現在則關注肉身。中年以後,家人倒下了,開始注意如何減少苦痛的方式。鍾文音烘焙,郭強生則每天變化菜單。如何讓肉身延續下去,即使口腹之慾降至低點,吃食還是成為兩人日常生活中的共同焦點。
講一道最得意的菜吧?郭強生為了咀嚼能力退化的父親,剁了豬肉剁了蝦泥,混上胡蘿蔔和洋蔥,做成漢堡排,或混上豆腐白菜煮成獅子頭。
一做菜就摔碎碗盤的鍾文音,則愛烤巴斯克起司蛋糕。外殼那麼甜蜜,焦糖一般的顏色,工序又簡單。從烤箱出爐的時候,甜美的香氣充滿了整個房間,足以蓋過母親周身散發出的藥物與衰老,酸腐的氣味。用甜香蓋過苦澀。用一種氣息,遮蔽另外一種。
過去與願望
時光畢竟不能重來。過去的過去,未來的未來。可是,倘若能給青年時代的自己一句話,那會是什麼呢?
「不要那麼拘謹,不要如此小心,不要過於審慎。」郭強生說,那是給過去早熟而老成的郭強生,希望他不要太害怕犯錯,別被那些世俗教條的條條框框所局限了。
鍾文音則是希望那過去的自由靈魂,「覺悟得早一點,感情如此,經濟上亦然,能夠早一點開始整理自我的旅程,都是好的。」
兩位小說家,一人在學院的框架內浸淫書卷,另一人則多數時間接受世間藝術與靈性的陶養。只是人過了中年了,給照護父母的「作家命」逼到了牆角。
終於回過頭審視自己的過往,最終的願望,或許都是想把那些不明的擾亂、衝突的磨難,逐一捱了過去。或許送別,或許「別送」,也終能找到一個妥當的抽屜,將它們收拾妥當。
後記:截稿前夕
訪談開始之前,鍾文音向郭強生說,「手讓我摸一下,分享你最近的好運勢。」
她指的當然是2020年郭強生以中篇小說《尋琴者》掄得聯合報文學大獎。郭強生伸出手,鍾文音摸著摸著,說,「手好軟,是好人家的手呢。」但接下來,兩位小說家談的,都是身為家務照護者的一切勞動。
文學,似乎是他們遁逃與重新理解「生命」的鑰匙。
直到這篇文章將截稿前夕(編按:10月下旬),鍾文音鉅著《別送》擒下2021年台灣文學金典大獎——想起訪談當天的那一握,看來竟更像是兩位小說家用生命凝鍊而成的,平時隱而不顯的,藝術靈魂的交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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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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