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認識羅大佑
《宜花東鹿記》紀錄片中,忠實記錄了羅大佑在2020年展開的「宜花東鹿」巡演,他分別在鹿港、台東、花蓮及宜蘭的開啟戶外演唱會。
「這裡就是《家 III》錄音的地方。」在臺北文創大樓的新歌錄音室裡,羅大佑談起數十年來,松菸周圍的環境變化:「哇,那是物換星移,更不要說,曾經根本還沒有臺北101。」
城市的變動,常是以建築作為見證,那麼大自然呢?或許部分答案就在《宜花東鹿記》當中,這部一個多小時的紀錄片,忠實記錄了羅大佑在2020年展開的「宜花東鹿」巡演,帶著大批人馬遠離城市,分別在鹿港、台東、花蓮及宜蘭的戶外搭起四面舞台,一路經過風吹雨淋,一切得聽天由命。
飛沫裏存亡
世界各地COVID-19疫情仍未散去,音樂人得另尋出路,做出脫離舒適圈的抉擇,包括去年剛開完刀的羅大佑。他在「宜花東鹿」巡演特別改編舊作〈伴侶〉,這首歌當年為了SARS疫情寫下,開頭是這樣唱的:
「你看那序幕戰火的開場/突變了世界飛沫裏存亡/嶄新的世界陌生的旅航/迷失的春天/告別要堅強/難得和命運彼此捉個迷藏/解構的生靈交織的羅網」,如今聽來並不違和,不過對比當時,現下實際情況似乎是更嚴重了。
羅大佑說這些年,他看到人類與大自然之間,逐步演變成全面性的對立,「這是COVID-19帶給我最強烈的感覺,到現在為止,可能人類都還不知道能怎麼辦,結局還無人知曉。」但同時,這所謂嶄新的世界、陌生的旅航,卻也像是來自大自然的一聲呼喚,喚起羅大佑意識到天地之間,從遙遠的生命初始,就透過遷徙與漂泊,為他帶來受用一生的養分。
〈童年〉:遷徙少年(宜蘭.台北.高雄)
出生於戰後,成長於戒嚴,家中排行老么的羅大佑,父親是醫生。血液裡埋藏著重視從何而來的根性,他從小認定自己不只屬於現在這個時代,也是綿長的世代鎖鏈中,細微卻關鍵的一部分,這種對於家和土地的鄉愁,充分顯現在他的歌曲裡。
越戰期間,羅大佑的父親曾受委派去前線擔任軍醫。回台後,被調到宜蘭醫院擔任內科部主任,全家搬到宜蘭,那段無憂無慮的田園生活,在羅大佑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記,建構成〈童年〉裡的生動場景。羅大佑的父親喜歡音樂,並樂意讓小孩受音樂教育,於是羅大佑從小接觸古典鋼琴,之後自學吉他。
對羅大佑而言,彈吉他,尤其是彈木吉他,這件事情十分重要。「用數位確實可以做到許多事情,但選擇跟百年以前的音樂人一樣,靠近自然、抱著木頭與它發生共鳴,那個當下的我,感覺我的存在比較真實。 」
從〈童年〉裡的那棵宜蘭大樹,到萬華的淡水河邊、雄中的青澀記憶,直到進入中國醫藥學院就讀,羅大佑18年來未曾停止遷徙,不斷產生的空間流動,是歌曲裡滿懷家和鄉愁的緣起。
大五那年,羅大佑為電影《閃亮的日子》寫主題曲,正式展開音樂生涯,至今出道已45年,今年獲得金曲獎「特別貢獻獎」之殊榮。主辦單位特地邀請不同世代的音樂人演唱〈鹿港小鎮〉、〈戀曲 1990〉、〈野百合也有春天〉及〈家 I〉等,這些他早年譜下的歌曲,曾是一個世代華人的記憶。
〈鹿港小鎮〉:音樂知青(台中)
「雖然有課業和畢業壓力,但我把醫學放得比較後面,所以醫師執照我考了三次才考過,哈!沒辦法,音樂才是我更有興趣的嘛!」那時的羅大佑,並沒有雄心壯志要創造時代經典,但在寫歌時,永遠是全力以赴的。
當年音樂從業人員的社會地位不比現在,有醫生這條後路,讓羅大佑做起事來更創新大膽。首張專輯《之乎者也》在動盪不安、時代正在改變的1980年代初誕生,對比快接近尾聲的校園民歌運動,一個被視作知識份子的醫生,展現其對於缺乏自由的抗議,一推出就造成轟動。
《之乎者也》開場曲〈鹿港小鎮〉,唱的是有感城市快速變遷,造成從前農村景象不斷流失的感慨。羅大佑哼起〈Hotel California〉的吉他獨奏:「當年創作〈鹿港小鎮〉的間奏,其實是有模仿也有創新。我們冥冥中聽過的音樂、看過的風景,不自覺會用到創作裡,但之中必定也有自己的填補,這個就是自己的取捨,或許是六四比,或許是三七分。」
〈鹿港小鎮〉的製作人是來自日本的坂部一夫,羅大佑回憶當時,台灣的錄音室即便使用的器材和日本一模一樣,仍然沒辦法錄出〈鹿港小鎮〉想要呈現的那種搖滾樂力道。很久以後,羅大佑才明白,做不出西方那種搖滾的氣味有很多原因,他說:「從彈奏本身到音色的選擇、聲音的傳送⋯⋯太多了,每個環節都很有關係,器材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大家免著驚〉:漂泊浪子(美國.香港)
《之乎者也》的成功給了羅大佑很大的信心,接續的專輯《未來的主人翁》、《家》都獲得很高的評價,但在《青春舞曲》演唱會專輯推出後,他飛到紐約,消失了一陣子,接著來到香港。
特別的是,羅大佑的歌曲,常常會重製成國、台、粵語三種版本。羅大佑悠然解釋,同屬中文系統的國、台、粵語,相對適合玩出一些有趣的東西:「〈心肝寶貝〉台語唱的是母親的愛,可是袁鳳瑛的粵語版卻能唱成是愛情;〈皇后大道東〉在香港傳唱度很高,但我們仍然可以思想起故鄉,再玩一個台語版的〈大家免著驚〉。」他笑說,當然也有投機的地方,在香港做事就是要努力賺錢,否則怎麼蓋得出唐樓錄音室?
1990年代,羅大佑在香港創辦音樂工廠及錄音室唐樓。「宜花東鹿」巡演音樂總監朱敬然,彼時才剛入行,在唐樓錄過Beyond、林憶蓮及杜德偉的專輯,他說:「那個錄音室叫『唐樓』,但裡面完全一點舊的感覺都沒有,你懂那個落差嗎?聽到唐樓的氛圍,以為古意盎然,但一打開門,哇賽,最新的裝潢,全部是當時最先進的器材。」
唐樓被形容成「香港的Abbey Road」,是香港第一間有48軌的錄音室。羅大佑笑說,他後來發現錢都投資在科技上面是會有問題的,數位的世界裡面,軌道可以不斷增加,效果可以不斷增強,所有人唱歌都可以一樣,因為電腦會幫你解決這些事情。「那人跟人之間,就區分不出來那種好跟壞,以及美感的優劣。」
〈致觀音山〉:千禧旅人(台灣)
羅大佑一路遷徙漂泊,直到八年前返台定居,住在台北。作為旅人兜兜轉轉了大半輩子,他意識到台北對他而言,並非〈鹿港小鎮〉裡唱的「台北不是我的家」,反而更是真真切切滋潤過、養育過他。
「大家現在或許會聊到《天橋上的魔術師》,公視花了好幾億去把中華商場『蓋回來』,但當年我住在萬華唸小學的時候,中華商場甚至還沒有蓋起來。當時的淡水河邊也沒有圍欄,那是一個台北城還在勾勒樣貌的時候,萬華曾經是城區發展的緣起,那是我們這一輩人才見過的西區風華。」
2017年寫下〈致觀音山〉,呼應長在萬華的生命經歷,羅大佑致敬與遠眺的,是空間、時間,也是過去到現在與未來的自己。從寫下時代的歌,到紀錄自己的根,羅大佑的音樂未曾失焦,大半生的漂泊與火花,都在努力找回「人的本質」。
在不久之前,Facebook宣布改名成Meta,全力發展所謂的 Metaverse(原宇宙),使得這個過去偶爾出現在科幻小說裡的字詞,從此進入我們的日常視野。「Metaverse對我來說,還滿恐怖的。」追求本質、拒絕過度依賴科技的羅大佑,而今再唱起那首〈未來的主人翁〉,想必有更多的感慨。
「明年我就68歲了,但我還有很多要做的事,和要玩的音樂,我不會停下。」——音樂人羅大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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