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襄深入自然(二):時光倒流回走入山林的伊始
劉克襄最初沒想過成為作家,他加入野鳥協會,受觀鳥前輩啟發寫書。本篇讓我們跟著劉克襄,一起接觸大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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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克襄開始時沒想過成為作家:「當兵以後被分配在軍艦上,我是軍官,配有一副望遠鏡,航行太無聊了,沒事便開始看鳥。那時候整個社會的生態環境意識才萌芽,但我已深受影響。」他加入野鳥協會,受觀鳥前輩啟發寫了《永遠的信天翁》;後來注意到日治時代在台灣踏查的日本學者 ,於《自立早報》推出「探險家在台灣」專輯,甚至有漫畫家鄭問拔刀相助。現在讓我們跟著他一起接觸大自然。
張鐵志(以下簡稱鐵):所以這50條是你過去兩年比較有企圖去開發的新旅行方式?
劉克襄(以下簡稱劉):翻開現有的旅行指南,中部泰半已定型在一些你已確知的路線。在這個年代,應該有一種叫做「自創性旅行」針對不同地方去實踐。自創性旅行不只可在中部發生,在北部也應該有。但北部怎麼走?不像居住人口較少的中南部,著重在新路線的設計開發,北部是在於怎麼去用新的角度體驗既有路線的內涵。像2020年冬天VERSE Festival走的跑馬古道,我曾帶頭講解過。
最近最想走的是,如何把跑馬古道往北銜接到更前面的四堵古道,再由四堵續接到坪林,然後坪林再接到盆地的石碇。以前在日治時代,就有這條路線叫做「坪林越」,坪林越就是從石碇走到坪林下榻,隔天再從這小鎮直接下到礁溪。太平洋戰爭末期,這條路線才不復存在。自然探查、軍事用途、產業運送等,都值得更多元豐富的論述。我們自己要逐一找出來,賦予更多想像。
鐵:所以北部地區不是自創路線,而是重新去定義它。
劉:對,我每次在不同的地方都有不同作法。南部某些著名古道也是。像我們馬上要去走的浸水營古道,是南部一條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古道。
出發前,我會把所有人類學家曾經踏查的、自然探險和著名歷史人物走過的資料重看一遍,再跟隊員切磋討論,希望能夠規劃走出一個新的形式,不同於目前只是從西段走到東段的單直線進行。因而力里社區、水底寮等地點,我會著力更深,不只是古道上的健行。我還沒去前,想要踏查的已植入腦海。
但有些旅途才會遇見,那種意外驚喜,往往不在預期中。譬如前幾天,在苗栗山區,我們走到一個地方叫做烏眉。小村有間開了130年的中藥局,收錢時老板拉開一塊木板存放,或把銅板塞入木洞口,這是過往買賣交易的風景。
遇到這種百年前現在還在使用的方式,常教人回味無窮。或者,我們在下車的地方,看到一間整理相當乾淨的雜貨店,最大的特色是賣許多雞蛋。每一盒紙箱的雞蛋都有30顆,只賣百元。原來,它後面的森林有座養雞場。當你自創路線,走入深入偏遠鄉間,不與他人重覆,這類有趣的事情經常會伴隨而來。
鐵:時光倒流回一開始,你是怎麼開始走入山林呢?
劉:我在學生時代開始寫詩,認識了像楊澤、向陽、羅智成等這些詩人朋友。我當時最大的志向是變成像《紐約書評》裡的編輯。我夢想以後每天騎腳踏車,揹著書包去上班,認真當一個專業編輯,從來不是要當作家。我一直覺得,做一個好編輯是件很神聖的工作。
當兵以後被分配在軍艦上,我是軍官,配有一副望遠鏡,航行太無聊了,沒事便開始看鳥。那時候整個社會的生態環境意識才萌芽,但我已深受影響。每天看報紙都會特別剪報,蒐集這類生態環境和自然觀察的報導。
在巡行時,我注意到東海大學環境科學研究中心。當時中心有一個期刊雜誌,是林俊義教授主編,我知道那裡有不少關心自然生態的專家。因為在海上有很多鳥類的問題想問,我曾去信好幾封,但從沒有得到回覆。我退伍後,第一天便加入台灣省野鳥協會。為什麼馬上會加入,很簡單,因為從家裡騎腳踏車五分鐘就到了。
一個禮拜後,我又加入第二個野鳥團體—東海大學野鳥社,順便也去拜訪環境科學研究中心,認識了林良恭、張萬福等人。為什麼一開始會加入這兩個都是觀鳥的生態組織呢?是因為特別喜歡鳥?也不是。可能因為當時台灣自然觀察的基礎比較薄弱,有圖鑑成冊,或是比較有團體活動的,就是野鳥社。如果我那時在埔里,是接觸昆蟲的話,說不定可能就是走向另一個蝴蝶或天牛的研究方向了。
此外,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到大肚溪口觀鳥回來,在鳥會裡面看到一堆廢棄不要的期刊在角落,畢竟自己有受過一些歷史人文訓練,於是把這些老舊期刊帶回家,當時很好奇,哪些人在看鳥,他們又看到了什麼,職業身分為何?
我一直好奇,在生態環境意識還沒興起之前,台灣人是怎樣接觸自然,對自然的興趣在哪裡。我把這些做了一番研究。所以跟一般賞鳥人對照,我最不一樣的地方,是一邊賞鳥一邊回顧台灣的自然生態歷史。
鐵:你出的第一本書是自費詩集《河下游》,從書名看來這和自然很有關係?
劉:那是大三時出版,當時只認識夏宇、向陽和渡也等年紀稍長的寫作朋友,因為是詩人,當兵前總要出版一本詩集紀念,因而便隨俗付梓。關於自然,不少人在詩集裡的諸多作品,看到我使用大量自然環境的元素符號,可能那時長期待在陽明山的環境,因而早就已萌芽。
鐵:你退伍後的80年代初期,是台灣整個從政治到社會的大變動。包括環境運動的出來,還有對本土歷史的挖掘,可以感受到你個人興趣跟整個時代變化是很緊密結合的。
劉:對,退伍後,第一次賞鳥到大肚溪口,看到一種鳥叫「高蹺鴴」,我就很興奮,可是鳥會的資深賞鳥人半帶教訓告知,其實台灣最重要的一種鳥叫做「短尾信天翁」,一輩子看鳥,若能看到這種鳥就心願足矣。短尾信天翁在20世紀初就從台灣的離島消失了。伊能嘉矩在走訪北方三小島時,特別有記述。
後來我以此文獻和過往的經驗,寫了一部小說《永遠的信天翁》就是講這種海鳥短尾信天翁。其實那時翻資料,我也開始注意到伊能嘉矩、鹿野忠雄、森丑之助等在日治時代長期在台灣踏查的這些日本學者,但自己還忙著野外調查,還來不及面對他們。
1982年退伍之後,我約有一年時間常騎摩托車和騎腳踏車,在中部眾多鳥類集聚的地點來去,諸如橫越大甲溪、大安溪,但那時還沒有什麼走路的概念。只是不知不覺,旅行地圖已出來。現在對照下,好像那時便已有了雛型,只是還沒有這麼成熟的概念。
鐵:說到歷史,不管是山林或古道的歷史,80年代之前應該是很少著述。1988年你編了一本書《探險家在台灣》,這是你最早在這方面有關的整理嗎?
劉:對,之前我們可能約略知道有一些人類學者、民俗學家專精於這一領域的研究,主要以國人為多,或比較單一面向。我在主編副刊時,試著把這塊人文地理學的領域拉出更深廣的內涵,同時藉由副刊的版面推介,希望台灣有更活潑的新角度來看待這塊土地。
因而在《自立早報》創刊第一天,便推出了「探險家在台灣」專輯。我記得探險家系列第一波推出來是12個人,六個外國人、六個日本人。我找了將近八位學者、專家一起來撰寫,自己也參與其中。現在我們所熟知的那批人裡面,如森丑之助、鳥居龍藏和伊能嘉矩,都在第一波名單內。
鐵:鄭問負責插畫?
劉:對,當時非常感謝鄭問的拔刀相助。
因為歷史人物照片不夠,像鳥居龍藏、馬偕當然有,但鹿野忠雄一時便找不到,不知道他長什麼樣。我只好從自己讀到的史料裡面研判,猜想他個子不高,身強體健,然後有點充滿歷史悲劇。我當時是如此跟鄭問分享,沒想到他竟然畫出長相近似的鹿野。那是唯二的想像人物,另一位是發現黃山雀的瑞典人霍斯特(A. P. Holst)。其他多半是依據圖片描摹,大概都還算蠻真實的。
「探險家在台灣」先在《自立早報》副刊上推出,我自是希望副刊走出不同於別人的路,不只是文學的,雖然並不覺得自己有成功,但它帶出一種新的可能。我記得推出這系列的那個禮拜,有三個人後來變成莫逆之交。
一個是古道專家楊南郡,當天他特別來找我,因為他從來沒想到副刊會有這樣的主編,介紹這些過往跟台灣有關的人物;第二位是鹿野忠雄的搭檔陳抵帶,老人家從花蓮壽豐鄉寫了一封信,他在信裡表明,自己是鹿野忠雄最後的搭檔,很興奮我們介紹了這位傳奇人物;第三位是鹿野忠雄台北高等學校的學弟,張寬敏。他是一位醫師兼貝類學者,熱愛文藝,戰爭結束時才畢業。我從他那裡更加熟悉了台北高等學校。
透過在南洋失蹤的鹿野忠雄,我連結出不少台灣地理學和生物歷史的各種領域。那是我當編輯最美麗最精彩的時日。這個角色讓我連結到很多意想不到,但未來必然要連結的人物和知識。認識這三個人,也是我在編輯工作最大的收穫。
◧ 未完待續,全文請見《VERSE》第5期
劉克襄|遠庖廚的男人,卻擅於走逛菜市場,不時採買莫名蔬果。長年探訪山川地理,鑽研自然文史,練就一身博物健行氣場。半甲子以來,書寫題材經常轉彎,創作類型多元,詩作、散文、小說、繪本和踏查報導,不時引起注目,屢次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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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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