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ng Interview
吳明益談泛閱讀時代(一):書本讓你擁有無與倫比的沉浸體驗
提起文學的啟蒙,吳明益自誠他並非「從小熱愛閱讀」,然而,是文學領域最終給予了空間安放雜學的他。
吳明益是我們這時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他的知識地圖異常廣闊,文學之外,對於歷史、自然、科學,都涉獵甚廣,而這些知識涵養都展現在他的創作中。雖然他的作品擁有巨大的力量與廣大讀者,但他在媒體上卻十分低調,鮮少接受訪問,每年只有固定幾場在獨立書店的演講,也沒有寫專欄,更沒有社交媒體(幾年前退出臉書)。
2020年12月初,我們來到吳明益在永和老家的工作室,這裡有幾十台幸福牌腳踏車與各種修車工具,很難想像這竟是屬於一個作家的空間。在這個格外誠實的深度訪談中,我們從他少年時期的閱讀開始,一路談到他為何走上寫作之路,到改編成電視劇的《天橋上的魔術師》,以及書本在泛閱讀時代的意義⋯⋯先從滿室的老腳踏車談起。
張鐵志(以下簡稱鐵):來談談你的閱讀啟蒙。
吳明益(以下簡稱吳):其實我真的就是商人的小孩,家裡面一本書都沒有。但是因為跟哥哥、姐姐年紀相差很大,當我長大到一定程度,他們已經有經濟能力會開始買書來讀,所以我就直接讀了二十幾歲的人在讀的書。包括王尚義的書,如《野鴿子的黃昏》。其實也不一定有讀進去,但是那時候覺得哥哥姐姐是一個崇拜的對象,所以當他們開始讀一些奇怪的書,不再是從小在租書店就會看的武俠小說和漫畫時,引發了我的好奇。當然也有瓊瑤的書,還有《西方的沒落》、《中國詩學》。我有一次演講的時候有講過那個書單。
鐵:你哥怎麼會開始看這些書?
吳:他也是一個興趣很廣的人,最後選擇開店,我們家全部都是做小生意,只有我不是,所以我家沒有什麼傳統定義下的「文化背景」。
鐵:其實我家也有點類似,並沒有文化資本,整個家族我第一個上大學。不過,老爸很愛閱讀。然後我的音樂啟蒙是我叔叔,他當時讀五專,喜歡聽搖滾。
吳:我的音樂啟蒙是因為家裡一定要放流行歌曲,因為我媽覺得店裡面沒有放音樂,客人就不會買。等到我長大,因為中華商場很多唱片行,就會跟著哥哥姊姊去買唱片、買卡帶。
鐵:你什麼時候意識到自己很愛閱讀這個事情?
吳:我家在中華商場的店面有一個小閣樓,很矮,我們都會被派在那邊幫忙拿鞋。當時爸爸在樓下叫,我就把鞋子丟下去。其他時間我就看書,要不然還可以幹什麼,就畫圖跟看書兩件事而已。所以我就開始讀這些書。那是不是真的很愛?我是不敢講。
「我從小熱愛閱讀」這種話我講不出口。我認為都是我哥哥姐姐的關係,因為他們會讓我去憧憬「有讀書的人,過的是什麼樣的一種人生」。但我覺得真正讀書是高中到大學之間,當時完全為了虛榮感,一點都不是為了追求自我。
你讀書就可以裝得好像你可以看不起別人,我真的覺得有那一種味道。就好像當時建中看不起附中,這是血淋淋的事實,你在路上可以感覺目光的歧視,這就是那個時代的奇怪教養。所以你在看一本別人不會看的書,會感覺到別人根本上沒辦法跟你對話,自己會覺得有點驕傲,完全是虛榮感。
到大學看電影也是完全為了虛榮感,但是,虛榮感之中會漸漸獲得快樂,於是便持續下去,找到了閱讀的理由,跟一開始完全不同的理解。確實也就讀著讀著覺得滿有意思,現在我很少讀台灣的散文,但在高中時常讀,散文也比較容易模仿,我就會模仿,成為寫作的開始。我們家從小都是叫你讀書沒錯,可是絕對不是讀這些書。當然希望你去考律師,我爸爸他們一定都是這樣的想法。
鐵:在這段期間,有哪些書對你來說是重要的,打通你,讓你對世界有新的理解?
吳:其實《西方的沒落》跟黃永武的《中國詩學》影響我很深。先不要講這種政治認同,但是中國古典詩是一個很迷人的東西,我記得我當時用信紙抄下每一首詩,古典詩在那個階段影響我很大。然後是台灣的一些散文,那些散文的寫作邏輯很簡單:人生中的一件小事,這件小事對你的人生有所啓發,最後有一個溫暖的結局。
公式就是這樣。所以很快就能模仿起來,模仿起來就覺得沒什麼,然後就會開始想讀比較複雜的東西。應該也就是高中的時候,開始讀志文出版社的書,翻譯書的內容很廣,不但有小說,也有西方哲學,或禪學,有一陣子禪學在台灣很流行,我就跟著讀。
鐵:我們年紀差不多,我自己進大學的時候受到時代氛圍的影響,你那時1990、1991年的時候,看的是什麼?
吳:可能開始看一些解嚴後出現的媒體,還有開始看一些藝術電影。大學時候我就幸運遇到了五花八門的東西。我覺得最幸運的是我念傳播科系,大傳系在當時是一個完全不一樣的科系,有很多老師都是業界的,會叫我們做一些很實務的作業。廣告創意課給我很大的刺激,當然最重要就是有喜歡流行音樂的朋友、有喜歡電影的朋友,跟他們對話,成為刺激我接受更開放的閱讀來源。
鐵:所以你會覺得自己當時閱讀的情況比較是一個「雜食者」?
吳:對,那是一種廣義的閱讀,包括我有些同學很認真地看摔角,我每次跟他一起看轉播,我覺得很假,好像他們有在扮演特定角色,只是一種演出,他就跟我解釋為什麼摔角要這麼做。它有歷史的原因,還有為什麼這麼做會讓摔角更有魅力,摔角不只是互打而已,他有一些套路,但這些套路同時也考驗技術。沒有這個技術,也配合不到那麼漂亮的動作,「敗者」跟「勝者」之間的互相配合。
鐵:你後來念了文學研究所。你是先選擇做文學研究者,還是先選擇做文學的寫作者?
吳:其實我是選擇逃避社會。畢業後,我知道以我爸媽的個性,會希望我回去顧鞋店。如果我考上研究所,我媽會因為這樣很樂意讓我去讀,那我當時認為以我自己能力而言好考的研究所,我又有興趣的就是中文所。為什麼當時沒有選擇傳播領域?因為大學時我已經發現,傳播是一種「合作的藝術」,但我沒辦法跟人家合作(笑)。
因為我們大學時候都是拍片什麼,那也不是說跟同學不好,我們也都好朋友,但是我就覺得我沒辦法跟別人合作。我也不知道為何自己這樣,我認為雖然有些人沒有表現出來,但他內心其實很自傲、孤獨,同時又很自卑,反正心很敏感。
你知道合作的過程中會有很多挫折,這種挫折不是作品有挫折,是人跟人相處的挫折。拍照以前也是很個人的事,但是如果辦展就不是這樣。後來我去誠品藝廊實習,在那邊做美工,這些經驗讓我知道我沒辦法跟人家合作。所以唯一的逃避方法就是考研究所,但我沒有特別帶著熱情去念。
但考上研究所後,我又有一種自尊心就出來了,我有一個優勢—我是傳播畢業的,中文所的第一次報告我就剪了一支影片。因為我姐夫那時候買了一台VHS的剪接機,我就把十幾二十部電影剪在一起,我每講一段,就放一個片段。那時候有學長姐很不愉快,認為這不是「文學的核心」,是文學的「外圍」。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文學圈有這個毛病,一面在後現代主義後說去中心,一方面似乎有認為文學是「最核心」的藝術。但是我想,設計一台腳踏車真的比寫一部小說容易嗎?
只能說,因為文字是人類文化精華的符號系統,文學是以文字系統去創作的一種藝術,只是這樣子而已,很長的一段時間它承載人類文化的「陳述」,不過也因此有許多人類文化沒有被好好地陳述下來。以現代來說,影像與聲音的陳述力量,補足了文字很大的不足,也讓一些過去看起來不那麼重要的文化,透過影像、聲音與雲端不斷擴充的紀錄能力,留下真正百花齊放的人類文明。
不是只有文字才能詮釋文學,我當時就想用影像和我的聲音來詮釋。那段時間我什麼都讀,特別是藝術電影。從不愛看到愛,如果現在問我同屆的同學,還有學弟妹都知道,我每個禮拜三在研究室放電影給同學看。
◧ 未完待續,全文請見《VERSE》第4期
吳明益|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生態關懷者協會常務理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著有《天橋上的魔術師》、《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等,相關著作被翻譯成十多國語言,曾經入圍曼布克國際獎,獲得法國島嶼文學小說獎、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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