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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明益論泛閱讀新時代(三):我會一直寫到死為止

Long Interview

吳明益論泛閱讀新時代(三):我會一直寫到死為止

身為作家,吳明益表示「會一直寫到死為止,但寫出好作品的時間快要結束了。」然而他坦然接受這樣的狀況。

|延伸閱讀|

退出社群媒體世界的吳明益,雖然不再透過自己的帳號發文,但他依然選擇以寫書與外界溝通。吳明益的理由發自內心:「因為我只會這樣。此刻叫我去跳舞嗎?叫我拍電影嗎?我為什麼要選擇寫書?這就是對這種美學的愛,一種沒有理由的迷戀,但不是說這種媒介是比較高尚的。如果我要從事創作,我只有運用文字,還有留下來一點什麼的可能性。」

張鐵志(以下簡稱鐵):你很強調知識的多元性,包括從不同職人身上閱讀知識,也強調不同形式的閱讀。但我想挑戰你:有一段時間臉書是你表達的重要載體,讀者也非常喜歡看他在臉書上的文字。但你後來退出臉書,似乎更重視寫的純粹性,甚至少寫文章,而是以書本為主。這依然是你最希望與世界溝通的形式?

吳明益(以下簡稱吳):不是,退出臉書,是我覺悟到這個媒體世界上根本不差我一個人,我只是覺悟到這些事情,但使用臉書會讓你以為世界上真的差你一個人⋯⋯我認為從生物學的觀點,群體其實不差你一個個體,即使你在個體中很優秀——我甚至不夠優秀。我的意思就是說,即使臉書的歷史上沒有過吳明益也沒有關係,會有別的人的觀點取代。

鐵:但是你仍然選擇寫書,而你的小說《天橋上的魔術師》被改成其他形式,拍成電視劇在電視與網路平台播映(目前在串流平台上仍可收看)。你的作品這幾年被不同形式改編,從漫畫到影視到音樂作品,為什麼大家對改編你的作品特別有興趣?

吳:那要問改編的人(笑)。我寫作時受到電影影響很深,所以我本來就有分鏡的概念。簡單說,就是我寫一本小說,根本是用拍電影的方式來想,如果我自己要來拍,我已經在我腦袋拍完了。

我有時候會給他們一些鏡頭的建議,但是,後來我警覺到電影導演或漫畫家都是另外一個獨立的創作個體,而且我們是平起平坐,不是去想我作者很偉大,他們來改我的作品。不是。而是你的作品讓他有熱情,他決定跟你來進行一場對話。

吳:中文是一種很具影像感的文字系統,因為象形文字就會喚起影像。而在中文語法當中,每一個句子的時態都充滿空間感,不需要加時態,所以會有很多迷人的空間感,超越時間的感覺。「清泉石上流」呈現出空間,而這空間暗示了時間,是很特別的一種文字體系。

我的小說作品很喜歡描寫場景。我常常問學生「你提到主角待的那房間長什麼樣?」他會反問我重要嗎?我說很重要,油漆什麼顏色都要知道,在你的腦袋裡。學生描寫一個移工,我就問他,「他一個禮拜打多少錢的電話?」他說不知道。我說你要知道他打多少錢的電話,佔他的收入比例是多少,因為這會涉及他思鄉的情感。他打電話的時候是去買所謂的「外勞卡」,還是打公用電話?還是自己有一隻手機?

這並不是答案很重要,而是創作者思考及此會出現圖像,一旦知道這些事情之後,圖像就越來越清楚,然後他會轉化成黃昏將至的時候,那個主角從工廠的三樓,咚咚咚跑到路口的那一家萊爾富打公共電話,這就是「鏡頭」。

鐵:《天橋上的魔術師》的電視改編你沒有參與討論是嗎?

吳:你參與一件事,就會損失另外一件事的時間。此刻我還在追我想要寫的東西,我不會把時間讓渡給一個我不可能有成就的藝術,因為我的創作生命快結束了。所有創作者的創作生命都是有限的。說真的很多人拍電影拍到六、七十歲,比如說《殺無赦》的Clint Eastwood,雖然還在拍,可是失敗的比例很高。他創作生命最強大的時候可能過去了。

鐵:如果在生命另外一個時間點,你可能會有興趣參與這部戲的改編?

吳:如果我三十幾歲,我絕對會參與,而且我會很興奮,年輕時會想要被外界看見。

鐵:你覺得寫作要結束了?打算寫到幾歲?

吳:我會一直寫到死為止,但寫出好作品的時間快要結束了。全世界的作家都一樣,不是只有我。要看你什麼時候出現第一部可以看的作品,如果一輩子都在寫爛作品,都不算開始。

鐵:你不會擔心原作精神沒有被適當詮釋?

吳:這些不關我的事,就當作者已死。我們現在都改編很多逝世藝術家的作品,各式各樣的改編都在進行,他也沒辦法抗議。當我的作品開始被翻譯,我就領悟到這件事。一開始被翻譯成外語,我會覺得說那封面不好看,可不可以幫我去跟土耳其版出版社建議一下。可是人家是在土耳其搞出版的,我連土耳其都沒去過,怎麼會知道人家讀者喜歡怎麼樣的封面?

那就是我的一種自尊心在作祟。人家翻譯得好不好,他有沒有刪減?你根本一輩子不會知道。我如果去關心這件事情,跟他開會,很可能是在徒然磨損情緒和時間。人就是生物,天才很少,長時間進行創作的人很少,因為我們是生物,生物最光彩、最美麗的時間很短暫的。

鐵:你會焦慮嗎?不會想說黃金時期內再寫出更多好書?

吳:你如果把名聲這件事情看得很重,就會很在意。我在幾年前的話會很焦慮,因為會跟人家比。但我現在跟人家比幹嘛,不是說你成就已經比人家高,而是說,你要寫好也沒辦法,人家寫得比你好,你只能嫉妒、羨慕、佩服而已。

你心底會告訴自己,再怎麼也不可能寫出像帕慕克(Ferit Orhan Pamuk)高峰期的作品如《我的名字叫做紅》。當然活著就要努力,一方面知道這個很難,一方面又覺得說試試看,像是走鋼索,搞不好有什麼樣的潛力就出現。

鐵:所以你有期待這齣戲出來,人們會重新認識這本小說?

吳:我媽很期待,因為可以看到他們當時的生活。現實一點說,我是希望影視改編也會讓小說銷售更好,讓出版社能有收益投資在更年輕的作者,或者是他們覺得不容易賺錢的書上。

鐵:回到最簡單的問題,雖然知識的載體可以很多元,對你來說書本這個載體有什麼不能取代的地方?

吳:在我生命最旺盛的年紀,像我在花蓮教書,坐一趟火車大概三個小時,我可以讀完一本大概500頁的小說,並且可以記住很多細節。我們學生有時候會覺得怎麼可能,因為他們看我都在忙。其實我研究所初期做了一件事,我在清大的圖書館,每一本書都拿下來讀,從八百多號的書到九百多號,不管我有沒有真的讀它,我一定拿下來翻一下。

鐵:理由是?

吳:書是一種載體,特殊的載體,由觸感、氣味、視覺經驗構成的載體,翻書的經驗沒辦法被電子載具取代。

之前演講提到一本書,就是《回家吧!迷失在數位閱讀裡的你:認知神經學家寫給螢幕時代讀者的九封信》,他對比傳統的閱讀跟數位閱讀的差別,數位閱讀必須運用腦裡跳動的心智。因為人是一個不容易專心的動物,因為我們是狩獵者,也是被狩獵者,一旦專心在某件事,危險就要來了,所以一定要保持警覺。數位螢幕為什麼這麼成功抓住我們注意力,因為完全符合我們的生物傾向。

數位閱讀是這樣,書的閱讀卻並非如此,書的閱讀專注在一行一字裡面,然後你回神時才發現時光流逝,你擁有了一段無與倫比的沉浸經驗。

它訓練的能力不是人類身為動物的跳躍性的關注能力,但它卻形成了人類文化很深沉的一個部分,那讓人類變得和其他動物不一樣,我們能專注、沉浸在書本裡,這是一種非生存的經驗。能夠在一個安全的環境下專注閱讀是人類文化獨有的,因為人類後來創造出了一個沒有天敵的環境。

我們坐在書房裡面,外面風吹雨打都不影響我享受書本裡面的世界,軀體會消逝,但很多人一輩子就留下幾本書,讓人類的文化記得。為什麼念書會讓人家覺得驕傲,原因是你讀完一些書,你會覺得好像過了多個人生,因此會有一種自己變得有智慧的感覺。

吳:有本科幻小說叫做《海柏利昂》,作者Dan Simmons是很棒的一個科幻小說家,它裡面寫了一個人物是英國詩人濟慈(John Keats)的複製人,複製人不是濟慈本人,因為複製人只是外表像,所以他們把濟慈的手稿、詩和人生全部都灌到他的腦袋,所以他才會變得像濟慈,但是又不是真的濟慈,因為他永遠都欠缺一部分。

我們喜歡書讀多一點就說嘴,比方說我上台講Aldo Leopold說什麼,下了台我就非常的心虛。Aldo Leopold是埋伏、生活在沙郡,觀察雁的飛行、狼的消失、大地植被的變化,然後他慢慢思考森林跟草原河流生態體系之間的互動關係,他才提出他的環境倫理觀。

可是我現在讀完他的書之後,我就覺得獲得了他的全部,實在太輕鬆了,輕鬆到不值得打出來說嘴。或許,等到有一天我們會寫出一個跟Aldo Leopold一樣有影響力的書的時候,才是我自己知識體系的完成吧。

吳明益|現任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教授、生態關懷者協會常務理事、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董事。著有《天橋上的魔術師》、《睡眠的航線》、《複眼人》、《單車失竊記》等,相關著作被翻譯成十多國語言,曾經入圍曼布克國際獎,獲得法國島嶼文學小說獎、台北國際書展小說大獎、金鼎獎年度最佳圖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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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張鐵志、蘇郁欣 攝影/汪正翔 責任編輯/吳哲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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