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中的民主史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迷航》:一艘名為烏坎的方舟
導演李哲昕在《迷航》將中國農村「烏坎」喻為一艘方舟,載浮載沉的人們在船上迷失方向,漂流洋上,沒有此岸,也沒有彼岸。
2019年11月的冬天,我在全球殿堂級的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影展(IDFA)進行選片與交流工作,白天穿梭在戲院場館之間,觀看來自全世界的作品,晚上回到旅館後,則打開電腦,繼續看朋友們私下推薦的紀錄片,常常在思緒滿溢卻生理疲勞的情況下沉沉睡去。
某日深夜,我點開名為《迷航》的試看連結,影片記錄的是在2011年曾轟動一時的「烏坎(村)事件」,講述中國廣東省瀕海小漁村,村民們超過3,000畝土地被貪官變賣,申訴無門,憤而集體抗爭的故事,由香港導演李哲昕耗時八年完成。
「打倒貪官,還我土地」的口號不絕於耳,村民們不只展現剽悍的一面,也在言談中吐露極高的民主素養,更階段性地贏得基層民主選舉的權利,抗爭領袖在補選中大獲全勝,在中國可謂破天荒創舉。
可以想見,在中國的特殊政治語境下,這群人以命冒險的拼搏,奇蹟似的自建一套民主工程有多困難。導演李哲昕的鏡頭,始終近距離地跟拍主要領袖們,他們的生命毫無保留地投入了這歷經四個月的抗爭運動,《迷航》的「上:抗爭」篇章,見證了民主文明之誕生,也精準地刻畫出一部微型、濃縮的民主追求史。
看完了「上:抗爭」之後,我激動的不能自己,滿是感動地入睡。隔天雖然在IDFA影展中看了各式影片,但心情上卻一直掛念《迷航》,迫不及待想回到到旅館,趕緊看完這部三小時的影片。
相較於「上:抗爭」,第二篇章「下:之後」自2011年抗爭後算起,時間跨度橫跨五年,節奏也彷彿回到日常,最終在2016年收尾。換句話說,導演李哲昕沒有隨著運動的短暫成功而離去,鏡頭焦點更鮮明地鎖定在「人」的身上,有意識地追蹤運動後續的發展。
村民們雖然贏得選舉,但固有的政治結構並沒有改變,進入體制最難的並非改革或奪權,而是如何不被吸納與收編。隨著時間過去,土地仍拿不回來,村民的訴求無法獲得回應,被分化與被分裂,便成為抗爭運動最具殺傷的反作用力,在有心人的利用之下,回過頭來吞噬整個村子。
蹲點得夠久,因此看得更遠更深,「時間」即是《迷航》裡最銳利的觀點,讓影片在格局、視野、深度上充實且具備思辨;如果說「上篇」是關乎民主的追求,見證人民血淚,那麼「下篇」則是關於民主幻夢的殘酷碎裂,當中還有抗爭與體制、民主與獨裁、人性與權力的種種拉扯與樣態。
我的理解是,《迷航》雖記錄的是烏坎、是中國,但也不僅於此。影片真正描繪和訴說的,是一群高貴與善良的靈魂,窮盡自身去實踐民主、打造文明,卻被國家機器中暴力與貪婪本質的野蠻一一扭曲,諭示了某種現代文明中的矛盾困局與迷惘狀態。
更不用說,來自香港的李哲昕,在2011年本來是以「外媒」的角度來看待烏坎事件,但隨著香港政治情勢的轉變,在2019、2020年《迷航》推出並獲獎時,如今香港卻也不得不面臨某種政治隱患,這諷刺地令《迷航》更顯意義和價值。
正如影片的宣傳詞「前邊,是哪一邊」,《迷航》將烏坎喻為一艘方舟,載浮載沉的人們在船上迷失方向,漂流洋上,沒有此岸,也沒有彼岸。我仍記得觀影時的感動與心殤,那比起我在IDFA影展中所看的數十部影片要來得更震撼與深刻。
觀影後有那麼一刻,我想起幾年前,有位中國朋友透過微信介紹紀錄片給我,在談論到某部片時他開始欲言又止,問他影片是關於什麼主題,本來是中文的對話,他突然寫「W-U-K-A-N」,然後以在微信不方便多說草草做結;幾年之後,我終於遇見了這部影片,更深深明白在他當年顧慮背後的,那來自於現實的壓力有多麼複雜與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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