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29

馬家輝專欄：一代棍王在油麻地

「香港故宮文化博物館」開幕了，人龍排隊，我到了門前亦寧可轉到附近的油麻地小區逛蕩。那邊有天后廟、有老押店與長長的騎樓和果欄，之於在香港土生土長的我來說，有著太多故人故地的好故事；之於我，那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故宮」。

油麻地昔日是海岸線之所在，漁船和小商船停泊靠岸，需要維修漁網和繩纜，都要用上黃麻和桐油，地以物為名，在國際都會的霓虹燈下，地名竟然可以如斯質樸。

到油麻地，不可能不去果欄，全稱是「水果批發市場」，辛亥革命之後兩年，她便存在。初時是雞鴨批發市場，由草棚建成，也有蔬菜和水果，50年代，落成了其他市場。雞鴨搬走了，蔬菜遷移了，留下了水果，以及先前以「欄」為名的店舖老規矩，其中有一面有八、九十年歷史的老招牌，叫做「大德欄」，下回你去，不妨找一找，為了人稱「一代棍王」的鄧奕先生。

王家衛《一代宗師》裡有句對白：「50年代，整個武林搬來了香港。」葉問來了，鄧奕也來了，葉問的功夫是詠春，鄧奕的功夫是永春，兩者的源頭也許相同，招式卻異，千萬別搞錯了。

鄧奕曾祖父叫做鄧本，師從少林寺至善禪師，學習永春武藝，再傳給後人鄧就、鄧樸和鄧算，鄧奕是鄧算跟繼室馮氏所生的兒子，拳腳刀棍，他都從父親手上學到學精。鄧算是苦命人，在鄉下因田地糾紛打死了人，亡命香港，授館維生，後來糾紛被擺平了，鄧算回鄉，未幾卻又被翻舊帳，只好再度來港，在戲院表演武藝，非常狼狽。

鄧奕同樣苦命，在佛山時，妻子被日本兵在街上欺凌，遭一刀斫頭；他的三歲兒人則當場被拐走，不知所蹤，20年後始被輾轉尋回。鄧奕覺得那是因為父親的手裡有過人命，報應在兒孫的身上，武術不祥。所以，40年代末隻身來港後，寧可去隱姓埋名做裁縫亦不肯教功夫，無奈生活艱難，無奈應允出山，在油麻地雞鴨市場教拳授棍，換吃換住換錢，而他授徒和窩居的地點，就是大德欄。

大德欄早已停止經營，我是早陣子始聽聞招牌仍然掛在某個店鋪內，一個夜晚，特地前往尋覓。那夜到了油麻地果欄，陰雨綿綿，我左轉右逛一陣，店鋪大多打烊了，找不到，索性問一位正在整理店面的大叔：「老友，請問大德欄在什麼地方？」

阿叔瞪起眼睛，用沙啞的、帶著不知道何處鄉音的廣東話反問：「乜撚?」我愣住，暗罵他沒有禮貌，然而轉念明白他口裡的「撚」就是「欄」，只不過發音不純；「撚」在廣東話裡，指的是男性的生殖器。

我笑著，抬高嗓門對他說：「大！德！欄！」他聽清楚了，「哦」了一聲，道：「關了好久囉！」

好吧，唯有繼續自力救濟，繼續尋尋覓覓，再逛蕩一陣，歪打正著轉進了一條巷道，朝右一看，見到一道鐵閘，閘後不遠處的牆上有面牌匾，刻著的三個字正是「大德欄」！

踏破鐵鞋無覓處，幾乎錯覺是鄧奕顯靈，不負有心人。

站在鐵閘面前，遙看招牌，我忍不住想像鄧奕當年的英姿，以及委屈。

永春拳又稱「十一手」，基本心法都在十一套拳內，沒有太多的馬步，適合在狹窄的環境裡出招，所以油蔴地的黑道兄弟特別愛學。至於「六點半棍」，是永春和詠春的共通棍法，包含六個半主要動作，專攻上中路的枕、攤、標；專打下路的掃、撥、彈；再加半點的摭攔。會不會，每當鄧奕盤馬彎腰在大德欄演示六點半棍法，雞鴨蔬果的搬運工人皆放下手邊工作，紛紛踏前圍觀？鄧奕，左揮一拳，擊落滿天星斗；右蹬一腳，威震遍地江湖。當他停住身子，工人目瞪口呆，半晌，方鎮定下來，用掌聲和喝采回報鄧師傅的如神武藝。

而聞說葉問亦常來大德欄跟鄧奕閒話家常，興致來時，說不定兩人會閉門砌蹉武藝。一代宗師，一代棍王，識英雄重英雄，拳來棍往，在拳棍交鋒之間，也許兩人都心知肚明，兄弟，唉，我們都老了。

那個雨夜，在回家的路上，在濕漉漉的騎樓下，我恍恍惚惚，腳下踏出的每個步履，彷彿都是武林的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