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旅行是這樣子的
旅行作家謝哲青:登上風雨中的富士山
凌晨三點半,我站在富士山海拔三千三百七十公尺的中繼點本八合目,這裡距離富士山頂上的劍峰,還需要上攀將近四百公尺,約莫四公里左右的步行里程。
東經138度43分39秒。
北緯35度21分38秒。
凌晨3點半,我站在富士山海拔3370的中繼點本八合目,這裡距離富士山頂上的劍峰,還需要上攀將近四百公尺,約莫四公里左右的步行里程。
在這種高度,人的生理會有程度不一的反應。海平面的大氣壓力為760毫米汞柱,正常氧氣濃度為21%。隨著海拔提高,氣壓就愈低,但與一般民眾都有的迷思,以為氧氣濃度會隨海拔高度提升而下降,其實不然。
氧氣濃度的百分比例不變,不過,在3700的高度,氣壓下降為483毫米汞柱,雖然氧氣濃度仍為21%,但每吸一囗氣,其中所含的氧氣分子便只有平地的60%。今天,前來攀登富士山的觀光客,多半是因為2013年,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將「富士山-信仰の対象と芸術の源泉」登錄為世界文化遺產,許多慕名而來的觀光登山客,體能上並没有訓練適應高海拔,所以,有不少人在登山小屋內呻吟輾轉。我望著山下塵囂的萬家燈火,從山梨縣的河口湖,一路旖旎綿延到靜岡縣的御殿場,想像著每一盞燈,都是一則故事,一個夢想。
曾經,我也擁抱著小小的夢想,求學、工作、偶爾小小的出遊、或許在某天遇見生命的另一半,戀愛,走入婚姻,組一個小小的家庭⋯⋯人生,似乎就該如此,也應該如此。
但是,每當我走到生命的分岔口時,面對康莊與崎嶇,我總是選擇了那條箕踞傾倚的山徑而去。年輕時,總是樂觀地認為,隱藏在嶔崎磊落的背後,應該是柳暗花明的人生風景,不一樣的大山大水,不一樣的人生體會。於是,我將小小的夢想收藏在心中某個角落,直到命定的來臨。
攀上富士山頂峰的最後一里路,對所有人都是一場挑戰與折磨。大氣壓力的變化,吸入氧氣量的遽減,讓每個人的肺都像在燃燒。離開本八合目才30公尺,突如其來的寒霧迅速地籠蓋整個峰頂,風勢逐漸加強,上攀的情況變得不樂觀,即使,富士山在這十幾年逐漸郊山化,大家都忘了,它仍然是一座海拔3776公尺的龐然巨峰。
當我抵達海拔3600公尺的九合目時,已經有許多人坐在山徑轉折處喘氣,或就躺在路邊不願起來。我頂著愈來愈強的風雨,繼續往上攀,耳畔響起了母親說過的話:
「⋯⋯這也做不好,那個也不行,如果你連堅持的意志也没有,那你就什麼都不是……」
也在這個當下,憶起了兩年前在日光東照宮所抽到的籤文,上面寫著:
「人の一生は
重荷を負うて
遠き道を行くが如し
急ぐべからず。」
這句話的意思是,『人的一生有如背負重擔,走漫長悠遠的路,切莫急切』。德川家康的遺訓,不僅對應了當下情境,也呼應了我目前走過的生命歷程。這支籤和我非常的有緣,將近二十年前第一次造訪日光東照宮,抽到的籤也是這支。來自兩個不同的時空的聲音,卻捎來相同的訊息,似乎不斷地在提醒著我:
「你的人生,就是背著重物,走在漫長的上坡路⋯⋯」
於是,我重新調整呼吸,咬著牙,一步一步地繼續往上爬。
20年前,當我走入第一座高山時就隱約意識到,人生從此不同。後來我在海上的漂浪、絲路的行旅、在歷史與藝術路上的追尋,都是從登山開始。2014,是我第三次攀登富士山。多年前,攀登富士是因為深田久彌「百名山」的隨筆,我想透過現場感受,進一步瞭解山岳的魅力;後來,抱著征服的雄心踏上征途,用雙腳丈量世界;今天,我懷著朝聖的心情踽踽上行,深究信仰與藝術的泉源。在一步一腳印中,發現自己不一樣了,多了一份練達的世故,少了點跋扈的狂傲;多了點眼角的滄桑,少了一份雀躍的稚氣。
唯一没變的,是永無休止的好奇心,好奇,一向是將我推向世界最大的動力。
終於,在清晨5點40分,我來到了富士山頂的久須志神社,許多登山客來到神社之後,拍拍照後喝口水,然後又急切切的下山。我倚著欄杆,等待被稱作「御來光」的富士山日出,只可惜天候不佳,大家都没有看到像網路圖片或是旅遊書刊上所寫的無敵美景。
就在一陣又一陣的失望與嘆息聲中,來自東方地平線的晨光劃破天際,剛剛還咆哮不已的狂風,有了短暫歇息,我在久須志神社前,瞥見了這稍縱即逝的神祕片刻。遙望著雨過天青雲破處,一路上身體所承受的勞苦、心理所忍受的折磨,所經歷的寒雨冰霜,都在那一刻消融殆盡,留下來的,没有狂妄征服的自大,只有小小成就的淡淡喜悅。
我在折返登山口的途中,一路吮詠回味著攀登歷程與過往人生,我想起了遠在南方的家人,朋友,那些愛我的人,還有我深愛過的一切。没有一個人是孤獨的島嶼,没有他們的信任、體諒、包容與支持,不可能成就今天的我。
本文為《走在夢想的路上》書摘,由天下文化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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