戳瞎你的眼,好讓你看見真實:大島渚《感官世界》《俘虜》《愛的亡靈》
大島渚的左翼反戰立場鮮明浮現:做愛不做戰。以一整部電影篇幅裡性慾男女的不停交媾,對抗人類史上反覆重演的父權槍砲交戰。
大島渚(1932-2013)是日本1960年代新浪潮電影的旗手,血氣方剛、反骨叛逆,在傳統大片廠之外獨立製作前衛影音,結合性與政治,以斗膽的電影敘事,對戰後日本社會不斷提出尖銳的批判。
不過,大島渚可能會被當代台灣青年喊為「左膠」:不只激烈批判日本的右翼政府與保守社會,他也曾投身日本戰後第一波「反安保鬥爭」運動(反對《美日安保條約》),後來還拍攝了《日本夜與霧》(1960),反省與檢討社運的失敗、清算學運組織內部的墮落——頑固的反對派,注定惹人嫌顧人怨,永遠拿不到權力與位置。
然而,大島渚可不是站在道德高地往下指指點點,他始終十分「接地氣」,與日本庶民社會站在一起;為人民服務,但人民欠罵時他也沒在客氣。而後期的大島渚不時出現在日本搞笑綜藝節目裡喧嘩毒舌,就是一個註腳。
近日台灣上映了大島渚1970、1980年代三部經典作品修復版(都太前衛了,所以從沒在台灣商業院線大銀幕正式放映過),剛好可以讓當代的我們回顧大島渚超前部署的前衛。
大島渚與法國合作的《感官世界》(L'Empire des sens, 1976),驚世駭俗,1998年大一的我在電影社看完之後嚇壞了;至今餘悸猶存,堅信它超前時代至少40年。改編日本真實社會案件「阿部定事件」,全片從頭到尾幾乎都是真槍實彈、露毛露骨的性愛鏡頭。陰戶永遠是濕的、陽具永遠是硬的。男女交歡不只像是特技體操的表演,更像是把潤軟床褥轉化為鐵蹄戰場。
恰好,片中有一幕是大街上日軍魚貫列隊上戰場、百姓搖著太陽旗夾道歡送。不過,只有短暫外出買菸的男主角一個人與隊伍逆向而行、與軍隊擦肩而過。
大島渚反右翼軍國主義的左翼反戰立場,在此鮮明浮現:做愛不做戰。以一整部電影篇幅裡性慾男女的不停肉體交媾,對抗一整個人類歷史上反覆重演的父權男人槍砲交戰;以粗野浪蕩的動物性交,質問高貴優雅的人類文明。
《感官世界》片末,女主角持刀割下了在窒息性愛裡猝死的男主角的睪丸與陰莖——他們的愛終於圓滿了、完整了。
大島渚的左翼反戰立場也呈現在《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1983)裡。太平洋戰爭末期,日軍在印尼爪哇的戰俘營,來了一名英國軍官俘虜(搖滾變色龍大衛鮑伊飾),這讓日本軍官營長(日本前衛音樂家坂本龍一飾)心旌搖動了。
大衛鮑伊(David Bowie)煙視媚行、坂本龍一(Ryuichi Sakamoto)妖媚眼影,彼此撩撥勾引。在父權暴力統治、切腹砍頭拷打槍決橫行的戰俘營裡,男男情愫(當年是被汙名化的禁忌)氤氳、發酵、蒸騰,對陽剛男人同仇敵愾同袍殺敵的現代國家暴力體制,給予致命一擊——正確的說,應該是給予了致命一吻。
大衛鮑伊親吻坂本龍一雙頰的那幕(前線吃緊、後方緊吃,花吃了這兩個男人),世界好像瞬間靜止了、消音了,但這正是兩位世界級音樂人所合作的最美妙樂曲。
但必須強調,大島渚並非以英國的西方個人主義詰問日本的東方集體主義,他是反帝國主義的左派,對他來說,幽默風趣向女皇飛吻的英國紳士,不苟言笑為天皇獻身的日本武士(兩位男配角作為代表,即英文片名裡的勞倫斯先生、以及北野武導演飾演的粗暴日軍下士),都是一前一後染指東南亞領土與資源的帝國殖民者。
反軍國反帝國的大島渚,不只罵右翼軍人、資本家、殖民者、天皇與女皇⋯⋯他對自己選擇站在一起的日本庶民也不假辭色。
《愛的亡靈》(Empire of Passion, 1978)則採取了日本鄉野怪談的敘事:山林小村裡,姦夫淫婦被不倫性慾驅動、合力謀殺親夫,三年後亡夫幽靈現身、復返纏祟,鄉民議論紛紛,警察大人也登門調查,兩人不堪其擾。恐怖與恐懼裡二人還是拼命地做,似乎性愛是唯一撫慰,瀕臨瘋狂邊緣,直到深埋井底的亡夫屍骸重新出土。
大島渚和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大江健三郎一樣,擅長描繪日本土俗偏鄉的前現代暗面,傳統、保守、排外、貼地吃土的動物性、集體性格與集體審判的暴力。不過《愛的亡靈》的鄉民只是耳語、排擠、圍觀,執行律法秩序、拷打處決姦夫淫婦(其實是變態戀人)的,乃是象徵現代國家暴力的警察大人。
在《愛的亡靈》結尾,淫婦的雙眼被亡夫幽靈以草尖戳瞎了。當亡夫那具已腐爛三年的屍骸,被警察大人從古井裡吊起來時,裸體佈滿鞭痕、雙手反綁身後、跪地面對古井的淫婦,忽然淒厲尖叫了起來——瞎眼的她,似乎看見了亡夫的屍體。
大島渚的電影一向如此:以前衛的影音,戳瞎你的雙眼,好讓你看見(一如柏拉圖洞口的)古井裡升起的,亡靈的身體、恐怖的真實。
|延伸閱讀|
陳平浩
台灣桃園人,1980年生。電影講師,影評散見於《破報》、《紀工報》、《周刊編集》、《放映週報》與《電影欣賞》等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