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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自鹿港小鎮:在老街中尋覓我們的歷史與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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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來自鹿港小鎮:在老街中尋覓我們的歷史與生活

鹿港擁有輝煌過的淵長歷史,施清元與一眾在外遊子回到了家鄉,在老街中撿拾即將風化的歷史,同時找尋一種不妥協的生活態度。

鹿港龍山寺境內遊客並不多,只有中埕的老榕,無語地述說其歷史。

15歲的秀玉,從淺眠的夜裡醒來,跟幾位朋友,擠在鐵支路邊一座成衣廠房的二樓,透過通氣窗隱約看見了月光。即使晚上加班時,已經吃過龍山寺口的肉羹,但正處生長期的他,還是餓醒,然後想著戲院旁巷裡那炭香濃郁的胡椒餅。秀玉,是我的母親,然而,龍山寺卻不是我自小最愛在其廟埕奔跑的彰化鹿港龍山寺,而是萬華的那座。

跟隨著同縣芳苑人洪蔡閃與兒子的腳步(後創立洪勝美服裝行,為萬華大理商圈最早期店家),母親、舅舅、還有許多親戚都在國小畢業後,離開彼時沒有太多工作機會的鹿港,到萬華掙錢養家。1960年代的這個濱海小鎮,糖廠小火車已經瀕臨撤廢,而「一府二鹿三艋舺」的俗語,也早就不是對於現況的描述。

遙想海的氣味  回望燦爛的年代 

鹿港不是沒有輝煌過。1719年,泉州人施世榜開鑿八堡圳,從二水引濁水溪至鹿港出海,台灣中部的開墾隨之起飛,豐作的稻浪在季節更迭間染黃了彰化平原。然而,當時能與中國對渡的官方口岸,只有連結廈門的台南鹿耳門,防守軍力薄弱且僅需九更航程的鹿港—蚶江航線(前者需十二更),成了偷渡客與走私商的首選。

那時候的鹿港人,不努力耕田也無妨,反正整個中部的稻穀都匯集於此,等著出貨去缺糧的福建沿岸換錢、換木材、換精緻的佛像工藝。

傳統三合院式的建築不適合此地,因為沒有曬榖的需求,而既能儲放、又便於上下貨及店頭販賣的縱長街屋,成了市街的主要構成元素,垂直港岸,像烏魚魚刺般密紮紮地排列,並成了今日街區的骨架。等到1784年清廷正式詔準設口對渡時,鹿仔港早已「煙火數千家,帆檣麇集,牙儈居奇」,各商會經費豐潤,撐起一座座巍峨廟殿,並見證二鹿風華最燦爛的時代。

站在市場邊上的潤澤宮前,遙想海的氣味,以及眾多勞工在此裝卸貨物的忙碌景象,如今雖然熱絡嘈雜依舊,但海岸線已經退到連鎮座天后宮的千里眼都快看不見的彼方。隆起型地盤,加上鄰近水流和緩易堆積泥沙的先天硬傷,在18世紀尾聲開始困擾著在地船家,翻開《鹿港鎮志・沿革篇》,鹿仔港淤塞後,開了王功港,王功港淤塞,開了番仔港,番仔港淤塞⋯⋯。

接連的工程,似乎窺見先民想維繫地方經濟命脈的奮力一搏,雖然最終無果,掉出通商口岸名單之外;而後縱貫鐵路沒有將鹿港納入規劃,則是另一個更沉重的打擊,讓轉型做木材加工業的鎮民只能與紅瓦片道,一同迎接夕陽餘暉的命運隱喻。

上圖:中藥西藥兼備的老鋪「東亞藥局」,滷牛肉的滷包甚好;下圖:手工蒸籠職人陳錦煌先生,看似嚴肅實則健談。

也許現在回首,會慶幸沒有過度的經濟開發,使鹿港得以保有迷人的巷弄寬度,可是身為居民的我們,卻曾引頸期盼連鎖速食店進駐,也曾不斷耳語聽說望族辜顯榮先生舊家(民俗文物館)前的空地要蓋大樓、蓋百貨,而冀望它能改變城鎮天際線。

大樓後來沒蓋成,鐵圍籬圈住的荒地雜草叢生,而我們一邊用噴墨印表機列印以鹿港為主題、洋洋灑灑的歷史、地理科報告,一邊踏上客運巴士,如在地歌手陳隨意《鹿港的花蕊》歌詞所寫:「鹿港的花蕊,請妳等待我,我若有成功,會返來甲妳作伴」,試圖逃往通學月票範圍外的世界,相信在那裡,才會找到成功。

遊子返鄉  撿拾即將風化的歷史

到台北、日本繞了一圈後,再度回到鹿港居住,已經被黑糖珍奶、烤香腸等攤位夜市化的清代老街就別提了,徒增傷悲。白堊色的典雅公有市場建物外牆上,最近悄悄掛起了連鎖健身房招牌,大面積的紅,映入覓食者的視野中,雖然想要寫信給客服抗議,卻馬上浮現了對方可能的回應:「你們自己,又有好好善待中山路的老街屋嗎?」

市區最主要幹道的中山路兩側,在1934年經過日本市區改正後,建起的一棟棟充滿洗鍊建築語彙的洋樓,原可以與騎樓內的人類活動,包括書畫、燈籠、錫藝、粧佛,還有一些蒸肉包的氤氳水氣,譜出一曲情感豐沛、技巧細膩的協奏,如今,手繪明信片的最佳題材,卻被一張張新款手機或房仲經紀人比讚的大型彩圖輸出給覆蓋,甚至,遭到拆除。

當然,鹿港人對於現況,並非麻痹到全無反應。雖然可能不是最早動工,但卻是最早在社群媒體上受關注的老屋新生案例,來自於作家李昂女士舊家所在的杉行街。專攻歷史的黃志宏大哥,在台中居住20多年後想要返鄉,與研究人類學的太太,共同打造一個文化據點。老街苦尋無果,而在觀光客較少著眼的靜巷,發現一棟建於1931年的街屋,雖然屋頂、樓板已經塌陷,仍然一見鍾情,決定買下。

「修復這些老屋,最重要的是內部格局,因為它能呈現當時人的生活樣式、產業,以及一段歷史。」即使可能有蚊蟲困擾,黃大哥也不願破壞原始樣貌去裝上固定式的紗窗(改採可拆卸式,睡覺時才安上),這個堅持是「書集喜室」整修過程核心價值的反映,它不只提供給人們一個歡喜喝茶聊書的集會場所、讓原屋主的家族記憶甦醒,也為書店接連關門的鹿港文化場景,暫時止了血。

上圖:別忘了跟著書集喜室的黃大哥一同上樓,感受昔日街屋生活格局;下圖:十宜樓,往日文人墨客的聚會場所。

小鎮的九降風在書店內迴遊,而柔和的日光從樓井降下,將黃大哥日漸斑白的髮鬢照得閃耀,幾年前平面媒體的採訪中,他曾說過,希望年輕人們一起串連,開出一條書街的夢想,「開書店太難了啦!期待之後會有能感受在地『生活』的複合式店家誕生。」

獨立書店的經營不易,不翻開帳冊也能感受,但凝聚了種種能遙想1930年代—鹿港最後閃光—憑依的這個角落,他自然是會堅持守護下去,然後,等待少雨的這塊土地上,開出其他花蕊。黃大哥的作為給了不少人刺激,修繕團隊的形成、進駐,「十宜樓」與「意樓」的整修,甚至我們家的80年祖厝,也總算決定要徹底整理。那些來不及參與的歷史,希望能在瓦礫或朽柱被風化前,撿拾回來。

滿載歷史淵源  不妥協的生活樣態

從書集出發,踏過舊米市,通往菜市場的金盛巷,以往油飯、蒸粿和手煎潤餅皮的鐵板輕炙香氣,是這裡最強烈的感官記憶。從前陣子開始,多了不少工程施作聲,以及男女老幼的歡笑聲,其中一個來源,是貓咪經常盤踞於其門楣的「力野茶陶所」,賣茶,賣陶,也賣店主阿思(陳思穎)與米特(黃芷儀)蒐集來的生活記憶跟體驗。

阿思返鄉時沒懷抱什麼大義,單純是燒陶需要電窯、需要空間,所以在台北學成後,決定再回久未長居的故里。原本以為從都市移到小鎮,生活會變得平淡,但「鎮上太多有趣的人了,反而每天都往外跑」,例如把自家門口與廟口,當作發表會場的平面設計師、具備紅點得獎資歷,並投身傳統木作的前工程師、或是不賣唱片的唱片行老闆,這些人也許沒有將自己推往全國舞台的野心,但對於生活該抱持的姿態,跟許多老鹿港人一樣,沒太多妥協。

遊走在「怪人」與有個性之間,同他們對話,就像是帶著一把小鏟子在採集各式軟硬土壤一樣,有機物也好,礦物也好,日漸在他的工作室積累,等待練土,捏胚,燒製,然後在窯內迸裂出不羈的釉彩。出身新竹的大學同學米特,以及同樣做陶、來自桃園的另外一位友人子涵,就被這樣特殊的磁場,給吸引了過來,成了關係人口。米特說,「做陶在很多地方都可以做,但鹿港的生活,跟街屋一樣,是特別的。」

上圖:在地青年組成的新聲閣,與載滿遊客的公車錯身而過;下圖:平常興趣是探訪街上老屋的思穎(圖左)與芷儀。

大家怎麼異口同聲,關鍵字都是生活?大年初九拜天公的夜裡,我跟著「新聲閣」這個由在地青年所組成的北管團之嗩吶鑼鼓聲,爬上頂樓,進入鄰里人家的神明廳「鬧廳」,一戶長輩說:「已經30年沒有感受到這個傳統了,很開心。」聞言瞬間,與其說感覺自己鑽入了鹿港更深的土壤孔隙中,更像是一舉一動可能都有其歷史淵源的鹿港生活樣式,睽違多年後又長出淺根,爬進了我的心房,將我抓住。

坐在載送團員的發財車後斗,看著外地來的友人騎車在後欣喜追趕的模樣,突然有種熱淚盈眶的衝動,現在鹿港需要的,不是為寫企畫案而硬擠的創意,不是強用什麼主題框住的一條街,而是能夠身段自由如風,將散落在鹿港四處的一段段生活故事穿針引線起來的人。我,想成為那樣的人,而從長輩開始的、在外地找尋成功討生活的苦旅,也是時候,在我們這代劃下句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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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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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施清元 攝影/施清元 編輯/吳哲夫 核稿/游千慧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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