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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三重:這座黑色的城市,黑裡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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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北三重:這座黑色的城市,黑裡透光

用一些網路鄉民的刻板印象來敘述三重:混亂、黑道、8+9(八家將/pat-ka-tsiòng的諧音哏),聽起來還滿「黑色電影」(Film Noir)的吧。

1945年,國民政府對台北市中心的開發計畫,讓台灣的經濟政要重心從南移北,僅隔一條台北橋便能到達首都的三重人口激增,從2萬6000人暴增至近12萬人,成為新北市(舊名為台北縣)的第一個縣轄市。

用一些網路鄉民的刻板印象來敘述三重:混亂、黑道、8+9(八家將/pat-ka-tsiòng的諧音哏),聽起來還滿「黑色電影」(Film Noir)的吧。

三重的確是黑色的,但那個黑並不_邪惡,是來自家庭工廠裡師傅黑手們的黑、是昔日全台最大宗黑膠唱片生產地的黑,還有滷肉飯最重要的精華來源——醬油的黑。這種黑有一種深度,埋藏著經濟移民的生活育樂樣貌。Noir,通常也被視為非主流的B級片,但非主流亦有其迷人美學,只要稍加觀察,便能窺探其光。

2018年高雄市長選舉,中國用語「北漂」一詞被大量泛用,形容那些從外縣市遠赴台北打拚的外鄉人。但其實早在60年代,台灣中南部青年的北漂群像就已集結成冊,這些離開家鄉舒適圈的中南部子弟,有人隻身前來、有人攜家帶眷,像是駐紮在台北市外圍般,為戰後台灣第一波「經濟移民」揭開序幕。

國家首都通常都擁有較豐富的生活機能與較多的就業機會,進而吸引人潮進入,與之相對的,則是更為嚴苛的居住條件、置產不易,此時緊鄰都會區外圍的市鎮單位,便成為外來人口的居住首選。1990年,林強那首石破天驚的〈向前走〉,講的就是遠赴他鄉、在台北打拚的青年故事,現在回過頭來看,歌詞裡這位主角,或許有很大的機率會住在三重。

三重,就是台灣近代最早具有北漂意識聚集地的衛星城市,想想這個「漂」字真有種苦悶的詩意,用英文解釋即是drift/drifter,漂流他鄉卻無所適從,住不進台北、卻又想在市區謀生的外來人口,像是先被篩子過濾般,通通匯流到「三重埔」(sann-tîng-poo),偶爾遠眺淡水河畔的另一端,那裡飄散著看得見但觸不到的台北夢。

「下港人」的韌性之城

在這座城市變成黑色以前,三重其實種滿白色的花。


70年代以降,三重轉型成功工業城市,小型代工廠常隱藏在巷弄裡的私宅中。

台北盆地的開發,是從淡水河畔開始,所謂的三重埔,是閩南人口中的「河岸第三段沙洲」,肥沃的河埔地在清領時期用來種植柑橘、蔬菜等農作。隨著時代變遷,農產品的栽植選擇也有所不同。日治時期,繁華的大稻埕迎來國際化,當地茶商也讓台灣茶走向精緻化,每日需生產大量香片穩定外銷,隔岸的三重埔農地成為最快捷又方便的原料供應地,三重人開始種花,花開遍野的茉莉、黃梔點綴著三重日常,這些香料花種形塑了最初的在地經濟體系。

但光是種花吸引不了中南部人北上搏命的。1945年,來台的國民政府對台北市中心有著更密集、現代化的開發計畫,台灣的經濟政要重心也逐漸從南移北,僅隔一條台北橋便能到達首都的三重人口激增,從1947到1962年之間,人口從2萬6000人暴增至近12萬人,持續增長的人口數,讓這裡成為台灣首座由「鎮」單位改制升級的縣轄市,也是新北市(舊名為台北縣)的第一個縣轄市。

三重傳統市場分佈十分密集,承載市民民生所需日常,白天的三和菜市場在夜晚隨即成為三和夜市。

與日韓社會動搖國本的大型企業掛帥不同,台灣在70年代以後,靠著中小型企業單位支撐著經濟發展。1969年,時任省主席謝東閔宣揚「客廳即工廠」,三重也從經濟農作轉向輕工業發展,但與大型工業區不同,三重的工廠多擠身在鄰里巷弄民宅內,主打鑄模、車床、電鍍、螺絲製造等五金零件製造或半成品代工,許多離鄉背井的異鄉人在此黑手創業、白手起家,為家庭與事業拚搏。此時的三重,逐漸成為全台機械工業零件的主要供應基地。

「住在三重埔的都是『下港人』,要能住進台北,才會變成『頂港人』。」三重埔文史研究協會執行長洪希賢如此表示,這位《三重市志》主要編修者研究三重多年,他認為,這裡不僅是能解釋中南部北上移民生活的寫照,也是記錄台灣輕工業發展的重要切片。

除了小型家庭代工,許多知名大廠的源頭也都誕生於此:小美冰淇淋、華資粧業(資生堂)、歌林電器、中興紡織,和諸多醬油大廠如萬家香、味王、味全,這些國際級企業最初都以三重當作起點,努力打磨著「Made in Taiwan」的招牌,「下港人出品」的東西,包辦了食衣住行,不只能賣給「頂港人」,更能進軍國際。

庶民娛樂的代表性載體

所以三重被稱作「九橋之都」也不是一天造成的。承載台灣輕工業重任的三重,為了因應人口激增,政府單位在腹地內增設多處跨越淡水河的聯外橋梁,四通八達的交通中繼點,雖加速都市成長,也塑造出龍蛇混雜的生活環境,從而影響治安,造成混亂。洪希賢認為,北遷移民生活不易,面對工作認真賣命,對地盤意識也較為強硬,而三重的地理位置複雜,屬於城與城的邊界地帶,警務容易疏忽,變相促成黑道盤踞的可能性。

承載台灣輕工業重任的三重,雖加速都市成長,也塑造出龍蛇混雜的生活環境,從而影響治安,造成混亂。

但三教九流聚集地亦能長出獨特的文化樣貌(例如日本新宿的歌舞伎町),尤其是娛樂層面。60年代的大台北地區,有兩個地方的娛樂產業是興起最快速的:一是中山北路至圓山一帶,那是服務權貴的上流世界,美軍駐台更促進西方文化匯集;其二就是三重重新路上的戲院街,長出屬於藍領與庶民階層的解憂方式,也是現代人類最基礎的兩項娛樂:看電影、聽音樂。

「天台影城」是三重娛樂文化的縮影。這座建於50年代的戲院出自李軟瑞之手,這位建材業老闆實在太愛看戲了,便在自家工廠二樓樓頂加蓋一座歌仔戲台,故名天台。天台看盡了台灣近代娛樂變遷。1966年,李瑞軟的工廠正式改建為天台戲院,放映電影,並陸續開設專演歌仔戲、話劇、歌舞團等不同類型的戲劇演出場域,圍繞著重新路戲院街的娛樂生態也逐漸形成,吸引其它戲院進駐,連動周邊市場,形成大型娛樂商圈。

這種觀影娛樂風氣也連帶唱片業發展,隱藏在巷弄裡的小型工廠中,也包含黑膠生產項目,在卡帶逐漸取代黑膠前,台灣黑膠唱片的最大片源,都來自三重,當時全台的唱片工廠有七成都落腳於此。城市風氣是會形塑出地靈人傑的因果關係,鳳飛飛、林青霞、洪一峰、許不了⋯⋯以及台灣第一位女性導演陳文敏,這些改變台灣影視發展的巨人,在發跡前都住過三重,抑或與三重脫不了地緣關係——生長在這樣充滿刺激娛樂的都市裡,很難不對五光十色的演藝圈產生憧憬。

主祀神農大帝的三重最大廟宇「先嗇宮」為三級古蹟,看盡這座城市的發展與變遷,

天台曾在1988年重建、於1992年年底重新開幕,戲院也從原先的百家爭鳴整合為一家現今仍存在的「天台影城」。90年代的天台廣場尤其風光,升級的複合式商場空間,其熱鬧程度並不亞於中興橋另一端的熱門青年聚落西門町,這裡的電玩街機廳(arcade)總是引進當時最新的遊戲機種,網路咖啡廳、提供過夜的漫畫出租屋,只要是當今最新的娛樂方式,都會在這裡率先發生。

可天台的繁華已今非昔比,有限的市區腹地終將無法容納更大宗的娛樂產業發展,隨著產業轉型,曾經撐起台灣輕工業半邊天的家庭工廠代工,最後也被外籍勞動力所取代。唯一不變的,就是在地居民的移動與勞動需求依舊,河畔那頭的台北永遠迷人燦爛,有如一盞明燈,每天吸引成千上萬的飛蛾前仆後繼通勤,再拖著疲憊的身心回巢。

當三重有了自己的鄉愁

但三重並非是個什麼都會煙消雲散的傷心地,越貼近人情味的細微事物,經常會因為時間的洗鍊而有了新的樣貌。單憑經濟移民發展的城市,或許鮮少具有地緣共感,對許多老一輩的人來說,也可能是跳板型的中繼站,面對居不易的台北城心,鄉愁則停留在中南部家鄉。白駒過隙,家鄉不在台北的三重人在此代代更迭,在地情誼也更迭出新的樣貌。

「東海醫院設計工作室」創辦人暨設計師徐景亭近年以「黑色聚落」名義,串連了中正北路193巷周邊的上百家工廠,透過策展、工作坊和影像紀錄等形式,述說三重家庭工廠的故事,試圖傳承小型代工廠文化。

工業設計系出身的徐景亭,求學時期便常造訪三重工廠區,與師傅、技師們討教技術,並開發學校作業用所需模型,她的丈夫是土生土長的三重囡仔(gín-á),公公也是在地資深工廠黑手兼老闆。像是「同行間」的惺惺相惜,徐景亭表示,三重傳統代工廠擁有難以取代的經營模式,簡單有效率的產業鍊,蘊藏著長期積累的人文經驗,若能與技職教育體系做結合,必能使傳產工藝復甦。

一碗肉燥肥而不膩的滷肉飯是每個三重人的成長記憶,也是台灣代表性小吃之一。

除了黑手,另一個則是台灣代表性小吃之一:滷肉飯。民以食為天,吃是能串起人情味的基本盤。對三重人來說,鹹香帶甜、肥而不膩的滷肉飯已是共感記憶——今大滷肉飯、店小二滷肉飯、蓮霧滷肉飯,以及太多巷弄市場內的無名店家,串起了每個世代的三重人味蕾。

五燈獎豬腳滷肉飯則是三重少數走向品牌化經營的名店,經營者黃怡螢因為年輕時參加歌唱節目《五燈獎》並在台語歌競賽中五度五關,對演藝事業毫無興趣的黃怡螢為了紀念這個難得經驗,從而將自家店鋪改名。

「我在日本讀書時,最希望將家裡的滷肉飯和豬腳帶到日本。」說話的是黃怡螢的兒子黃郁傑,他用商學與經濟專業改造家中事業,讓五燈獎成為三重滷肉飯名店榜中唯一走出三重開設分店的品牌,新的概念店鋪甫落腳永康街,盼能服務更多台北食客與國際遊客。黃怡螢認為,以移民文化塑造近代光景的三重,集合了不少中南部鄉親們記憶裡的美食味道,無法隨行北上的家鄉味,成為一家家小吃攤,長成新的形狀。

叛逆與探險,是三重人的生活語言

黃郁傑說,他永遠記得小時候,每逢豪雨、颱風,三重市區必淹水的景象,那是昔日三重人的惡夢。直到水岸與二重疏洪道經過多年整治,如今水災夢魘已不再叨擾,現在的疏洪道外側經過填河修治,已成為擁有面積424公頃的「新北大都會公園」,幾乎每日都有鄰近的家庭或幼稚園帶著孩童前來遊憩玩耍。

「新北大都會公園」是新北市境內最大公園,每天都有鄰近的家庭或幼稚園陪伴孩童前來進行遊憩活動。

2018年,香港攝影師M. Chak以「台北橋機車瀑布」為主題所拍攝的「Motorcycle Waterfall」(機車瀑布)入選《國家地理雜誌》旅行攝影大賽,讓這個台北橋口通勤時分必然出現的驚人車流成為國際知名景觀。這座移民之城包容五湖四海,也勇敢度過每一次水災與現代化浪潮,或許過程中有失有得,潛藏於平民百姓日常間的常民美學與記憶卻不會改變,曾經習以為常的三重風景,在新的世紀裡也有了新的解讀方式。

現在的三重已不會再淹水了,唯通勤時段巨大車流擁堵依舊,好像只要東方魚肚白時,三重人就要拚了命地往外鑽、往台北鑽,前往彼岸追尋夢想。現在捷運三重站甚至還能通往國際機場了,三重人的台北夢一定也更大更遠。

我離開三重很久了,我是在搬離三重後,才意識到外地人對這裡的刻板印象。外人口中的三重埔像是個充滿混沌的瘋狂世界,但如果這些刻板印象屬實,至少我的童年也是在這座黑色城市裡完熟。我永遠記得90年代天台廣場五光十色的霓虹燈,父母叮嚀你別獨自前往(要有大人陪)的電動街機廳,但你還是在某天下課後選擇與三五好友成群結黨前去探險。現在回想起來,這種小小的叛逆感,就很三重人——勇於冒險、探索,只為前往心中那座滿載夢想之地。

詩人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說:所有的探索都將回到起點,無論從何而來,三重人的鄉愁最終還是會回到三重,或者,重新看見三重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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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15封面故事「是男生,是女生,是流動與多元」,更多關於性別流動的故事請見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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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郭璈 攝影/蔡耀徵 編輯/Mion 核稿/郭振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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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璈

郭璈

在《VERSE》上班、寫作和當編輯;在搖滾樂團裡彈吉他、寫歌和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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