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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宜農專欄:奇蹟的女兒與她們的投幣式電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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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宜農專欄:奇蹟的女兒與她們的投幣式電話機

因為是長途電話吧,那樣的急切感,在成音軟體裡複製貼上的音軌線條中逐步建構起來,那裡面涵蓋了命運的重量,以及渺小卻堅毅的冀盼。

因為是長途電話吧,那樣的急切感,在成音軟體裡複製貼上的音軌線條中逐步建構起來,那裡面涵蓋了命運的重量,以及渺小卻堅毅的冀盼。

2018 年初,我與父親再次合作,為他所執導的公共電視時代迷你劇集《奇蹟的女兒》統籌及製作全劇配樂。《奇蹟的女兒》改編自作家楊青矗的短篇集《工廠女兒圈》,以 70 年代成衣廠為背景,描繪當時女工的工作環境與人生問題,也探討時代下男女同工不同酬、職場騷擾⋯⋯等等現象。

其中有個我特別喜歡的場景,在短短四集裡接連出現了幾次,每次都讓我產生就算時間、預算、心力跟耐性都快不夠用,能參與這部戲還是相當快樂的感想——那是一台鑲在水泥牆邊的投幣式電話機。每天,離鄉打拚的女工們,在戰場般的飯廳速速用完餐,趁復班前一點空檔,帶著省吃儉用存留下來的零錢,來到這裡打電話給家鄉親人。

在幾戶人家用一台家用話機的老鄉,接起電話的鄰居阿姨趕緊呼喚住在對面的女工母親。女工著急等待著,一面朝話機多投了幾個零錢,然後,在女工投下錢幣那一刻,最讓我起雞皮疙瘩的瞬間來臨。

在這裡,我們聽見錢幣在機身裡向下掉落的聲音。那有點像是夜市的有機彈珠台,當你把錢幣投下去的時候,它就像用塑膠尺打出的玻璃彈珠,在鐵釘之間往下滾動。因為隔著一層塑膠板,彈珠與鐵釘間的撞擊又帶著一點彈性,因此撞擊起來的聲音,有種悶在水裡咕嚕嚕吐泡泡的感覺。

又有點像是一場有一點甜又有一點霧濛濛的夢。錢幣很快掉落了,掉到機身裡一個金屬做的神祕小倉庫。小倉庫裝得不是特別滿,總還有很多空間,思念與盼望,寂寞與心酸,在撞擊到倉庫底部那一刻,異常響亮地敲出了一聲:「哐啷。」如果不趕快再投入下一個零錢,電話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被硬生生切斷。

那天一夥人正在成音室裡,就著這場女主角在電話亭打給母親的畫面討論音樂進點,父親忽然注意到這個我們年輕人已經一時半刻遺忘的細節,囑咐成音師多加進幾個掉落聲進去。因為是長途電話吧,那樣的急切感,在成音軟體裡複製貼上的音軌線條中逐步建構起來,那裡面涵蓋了命運的重量,以及渺小卻堅毅的冀盼。

螢幕裡,當母親終於來到電話機前,女工長期沾染棉絮而發癢的眼睛頓時濕潤起來。「媽!沒事啦,我很好。你在那裡好嗎?我很快就能寄錢回去了。阿爸身體好嗎?」哐啷。母親聽到女兒的聲音高興極了,滔滔不絕地更新著老家的近況。爸爸的腰痛又犯了,某某阿姨的兒子最近要娶親囉。最近不太下雨,田裡的渠水快要乾枯了。女兒好不好呢?有沒有吃飽?晚上睡覺還暖和嗎?

「這裡的前輩都很照顧我,你也要照顧自己喔。」哐啷、哐啷。工作很辛苦要多吃一點。對不起讓你去那麼遠的地方賺錢,媽媽要照顧爸爸不能過去看你⋯⋯

「好啦媽,這是長途電話,不能講太久⋯⋯」弟弟都有乖乖去上學喔。爸爸最近倒是都不能下田,希望天氣別再這麼熱了,趕快下雨才好⋯⋯

喀嚓。通話結束,斷裂突如其來,沒講完的話語,像空氣中原地轉動的懸浮,話筒那頭傳來的「嘟⋯⋯嘟⋯⋯嘟⋯⋯嘟⋯⋯」,平板而無止盡地詮釋著孤獨。女工的眼淚乾了,平凡的一天,將繼續在車縫機無止盡的噠噠聲裡,在澡間與宿舍的閒話、以及永不熄止的宿舍外窗光中前進,直至終將被整日勞動的疲倦拖進短暫地無邊地漂浮,或許在夢的彼端還能聽見家鄉的螽斯連鳴。

寫這篇文章前兩天,一場午後地震來襲。當時我正在餐廳跟一群音樂上的同事與長輩用餐,大概在搖晃前的兩秒鐘,整間餐廳的手機同時發出響亮的警報聲。那是不知道從哪一年開始智慧型手機就會附加的功能,警報由國家氣象局統一發送,告知民眾第一時間包括震央、震級等等資訊。

地震非常大,我們差點沒有奪門而出,但是等搖晃結束,所有人除了緩緩展開鬆一口氣的笑臉,就是開始低頭滑手上的智慧型手機。我聽見同事更新震央資訊,還有某某某家裡電視倒了好慘好慘,某某某上傳的則是貓咪完全不在乎睡到翻白眼的照片。大概是在那時候,我又想起了那台劇組美術組精心打造的投幣式電話機,以及站在那裡打電話回家的,每個女工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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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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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
  • 文字/鄭宜農
  • 插畫/子仙
鄭宜農

鄭宜農

創作歌手、演員、喜歡寫字的人。曾發行《海王星》、《Pluto》、《給天王星》等個人專輯,著有童書《風中的小米田》、短篇集《幹上俱樂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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