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時間以時間——專訪蕭菊貞導演《南方,寂寞鐵道》,南迴完全電氣化前的凝視
「給時間以時間」,借自夏宇的詩題,而紀錄片《南方,寂寞鐵道》是導演蕭菊貞向南迴借了點時間,為過去寫下的詩。她花了五年拍攝,讓藍皮普通車在停駛前、電氣化前留下最後的身影。當那抹藍離去,似乎沒留下什麼,卻留下了些什麼。
「給時間以時間」,借自夏宇的詩題,而紀錄片《南方,寂寞鐵道》是導演蕭菊貞向南迴借了點時間,為過去寫下的詩。她花了五年拍攝,讓藍皮普通車在停駛前、電氣化前留下最後的身影。當那抹藍離去,似乎沒留下什麼,卻留下了些什麼。
蕭菊貞在火車上見過生死。
那次她與醫師友人從花蓮搭車北上,斜前方坐著一名陌生乘客,看起來明明睡著了,卻不斷發出聲響。她忍不住觀察對方,忽然那人大喝一聲,接著頭和雙手癱垂,一動也不動了。
醫師友人衝上前,頸動脈一搭,那人已經沒有脈搏。
「在火車上坐久了,什麼事都遇得到。」蕭菊貞說。
搭火車數十年,車廂像裝著眾生的盒子。蕭菊貞見過旁若無人的大吵,見過對著車窗哭泣,見過情侶甜蜜;對在高雄仁武長大的她而言,火車又像劃開故鄉的拉鍊,「聯考三民主義沒考好,上不了第一志願台大歷史;爸媽想要我讀離家近的中山成大,但我就不想待在家,想出去闖蕩。」
火車載著蕭菊貞負笈北上;再後來,當有錢人家的孩子早早有車可開,蕭菊貞與同時代的許多台灣人一樣,靠火車穿過各式各樣的黃昏。
數十年,車窗又像反映時代變化的鏡子。從最初的自然地物、山海樹雲,冒出密集聚落與現代機器。有些車種車窗可以打開,於是這些鏡子是有氣味的。直到蕭菊貞成為兩座金馬獎導演、直到她回到母校清大任教,能打開窗子的列車型號一一被淘汰,她本想拍一部以全島鐵路的尺度觀察台灣的紀錄片,「台灣的聚落發展是跟著鐵道走的,所有縣市最熱鬧的地方永遠是火車站,或者至少從火車站張開。」
「我們有多少生命中的重要時刻在車站、在月台上、在火車上發生?」
然而,或許應證了它的重要,拍一部統括全島鐵路的電影規模實在太過龐大。蕭菊貞本想放棄,不料那位曾一起目睹死亡的醫師朋友聽聞她難產的計劃,告訴她別太快斷念,有個常陪妻子來看病的人好像在台鐵工作,要不要認識一下?
一認識,那人竟是台東鐵道局工務段的副段長。
副段長告訴蕭菊貞,不拍全島沒關係,趕快來拍南迴,「全台灣只剩下南迴還沒電氣化。妳現在不拍就再也拍不到了。」
那時是2017。蕭菊貞沒想到這一拍,就拍了五年。
當下之下
這位醫師朋友沈邑穎後來成為《南方,寂寞鐵道》的監製之一。紀錄片開頭,鏡頭跟隨一群鐵道攝影愛好者,看他們翻山越嶺只為取一個穠纖合度的景。稍事休息的餐桌上,攝影師們討論哪裡哪裡也立起了電線桿——隨著電氣化進度,桿與線在照片裡插隊,取消了蒸汽和無痕的天空。地貌變化是工程最顯見的副作用。
但蕭菊貞不是要懷古賤今,「我想我終究還是很喜歡歷史吧。所有此刻的事物下面都還有東西,讓它們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絕對不只是當下而已。我想要理解那些東西。」
她說現在越來越少人願意蹲點了,大家都習慣要快,想拍馬上就能發表的題材。但認識一個地方,不能只是在場存證而已,「我還是想要留下一些脈絡,讓後來的人知道那些事物是怎麼變成這個樣子的。」
以影像對時間做水土保持,但流失往往早在動念挽留前就發生。台鐵的主要任務畢竟是維持鐵路系統運作,當建設完成,許多對文史而言十分珍貴的資料便自然丟失,例如南迴籌建時工程師手繪的工程圖,例如開鑿隧道時新聞採訪的影像畫面,蕭菊貞問起,台鐵都說沒有。
雖然沒有留存過去,但台鐵仍為蕭菊貞打開了現在。幾經尋訪後,台鐵對紀錄片拍攝權打綠燈,只要團隊事先申請便無一拒絕。山門已開,只是得像南迴鐵道當初一樣從頭開鑿。
這開鑿是體力活。南迴周圍沒有公路系統支持,亦即鐵道和馬路相距甚遠。追一輛列車,團隊可能得兵分五路,披荊斬棘,各自埋伏,而車子開過去就開過去了,一天可能只有兩三班,拍不到還要重來。蕭菊貞後來開玩笑,如果晚個五年,她的體力大概應付不了這部片。
得到了許可,她本想鎖定南迴司機員的視角見證沿線今昔,拍攝過程中卻自然聯繫到車廂外的人事。如今在深夜維修鐵道的廖段長,當年曾參與興建南迴,談起當年開山挖到溫泉,工人在高溫中脫到剩一條內褲繼續工作;也遇見南迴段被徵收土地的原住民原地主,說起政府那時的徵收合約價碼每平方公尺僅9元,就讓他整片家園成為國家建設。
過去不只有美好,蕭菊貞也會碰觸像這樣的憋屈,「那個地主就跟我說,那不然我現在吃虧一點,用兩倍價錢18塊買回來,你政府要不要賣還我?」
因南迴興建工人聚集而熱絡的雜貨店老闆,女兒已和當年的她差不多年紀。隧道開挖時遭遇爆破意外卻倖存的工人,秀出自己身上的傷疤。南迴通車那天,千百民眾夾鐵道喝采,月台上、車站外的人生蓋過汽笛。竣工彼時島嶼所瀰漫的完全現代化氛圍,甚至鑽進陳明章、羅大佑的歌曲中——後來,當蕭菊貞琢磨紀錄片的配樂,意外聽見這些歌詞中出現南迴通車的描寫,就像因緣際會認識副段長時一樣詫異。
「很像這些事物本身在召喚我,」她說,「羅大佑的〈火車〉,作詞者是李坤城。我是先想要在片子裡用這首歌才打電話問他。歌詞裡其實沒有明寫是南迴,是李坤城告訴我當初就是因為南迴通車帶來靈感。」
然而時間帶走記憶,也帶走人。今年四月,片子還在剪,李坤城先已辭世。而紀錄片中拍下的人物,也已經有五個人不在了。
蕭菊貞以為她追的是列車,拍著拍著才發現她追的是時間。
只談這麼一次
時間不等人,但蕭菊貞只能等。在台鐵任職的人鮮少遇到關心、採訪的外人,初見她時的第一句話往往是「我不太會講話,妳不要拍我」。
蕭菊貞只能再三拜訪,拜訪時對他們說起這段期間又拍到了誰、聊了什麼。「要讓他們知道,我是真的有心要拍下這件事情的,他們才會慢慢願意說。」當過記者的她,還留有當年新聞訓練的意識,「有時候就只是坐下來閒聊,泡個茶。坐著坐著就會說話了。」信任也是時間。
隨著往來的司機員一一敞開內心,蕭菊貞也貼近他們的恐懼:不少曾經遇過鐵道死傷事故的司機員們若非離職就是轉內勤,創傷久久沒有離席。「開火車不能轉彎,人冒出來煞不住就只能撞上去。」她說,「有個大哥曾經遇過,我請他談,他說不要。但是我們後來太熟了,我就說你講講看,反正看講到哪裡,不想講就停下來。結果他一開口,講不到兩分鐘就開始全身發抖。」
「我後來沒有把這個片段剪進片裡。那樣太殘忍了。」
2004年至2006年間,南迴鐵路發生一連串人為破壞事件「南迴搞軌案」,導致多起列車翻覆意外,最嚴重的一次造成一人死亡。紀錄片其中一名受訪者吳奇泰,就在那班列車的駕駛艙裡。
「我認識他的時候,就知道他在那班車上了。」蕭菊貞說。「熟了之後,我問他想不想談,他說不想,我說好。」拍攝進行到尾聲,她知道事故難以複述,「我覺得拍紀錄片或身在媒體沒有那麼偉大,是我們介入了了人的生命歷程,別人沒有必要為我們的作品做什麼犧牲跟奉獻。」
某天吳奇泰卻主動問她,片子是不是快拍完了?
「我告訴他對,快拍完了。他又問我說:妳一定要拍這件事嗎?我說,我希望可以。」
又過了一陣子,吳奇泰說他準備好了,但是只談這麼一次。
那天,他帶著妻子、讀高中國中的兩個兒子出現,留下《南方,寂寞鐵道》中對搞軌案意外現場最接近的記憶。談到事故剛發生時消息誤傳,妻子以為他脊椎重傷、半身不遂;談到自己被夾在車廂裡,往後全身多處植皮;談到罪惡感如何讓他曾動尋死的念頭;談到夫妻倆後來發願茹素,至今依舊。鏡頭原本只對著吳奇泰,但本來決定不說話的妻子後來也願意開口,攝影機同時拍下了當年車裡車外一夜生離的兩人。
那時,蕭菊貞和吳奇泰一家人早已一起吃過好幾次飯,彼此熟悉。鏡頭後的蕭菊貞一邊聆聽,一邊心想,是不是應該叫待在另一個房間裡的兩個小孩也出來聽?畢竟這是他們在家裡也不曾提起的事。沒想到一回頭,兩個小孩不知什麼時候自己從房間探出頭來,默默聽著。
「這場訪問我等了三年,可是訪到的當下,我的心裡沒有那種『終於訪到』的快感,而是有一件事情因為這個拍攝被完成了。」這些訪問,不只是一段鐵路對外的、對社會集體產生意義的時光切片,也成為了對內的、對這些台鐵人的心靈有所作用的過程。
多出來的20分鐘
片子拍了五年,剪又剪一年。直到媒體試映前一天,蕭菊貞還在剪。倒不是為藝術取捨為難,而是電影即將上映的消息公開之後,不少人帶著家裡埋藏的資料出現。有人帶著當年南迴興建時採訪工程團隊的影帶,原來他的父親是那時台鐵委任做影像紀錄的攝影師。那些畫面蕭菊貞從沒看過,只好一一檢視取材,片子又得再剪過。
也有台鐵段長做完訪問,蕭菊貞問有沒有照片佐證,對方說都丟了,好像只剩兩三張;她說無所謂,有就好,沒想到再去找對方時他手上提著兩大袋照片,讓原本扛著攝影機、想說兩三張就直接翻拍的蕭菊貞又錯愕又驚喜。
那人將照片交給她,然後說了一句讓她震動的話:「這些照片留在我這裡只是回憶,但是交到妳手上就有機會變成歷史。」
回想2017年,當副段長提起南迴,蕭菊貞原本不那麼篤定。直到她決定什麼也不思考坐一趟南迴,在列車上她忽然想起另一名導演曾吉賢對她說過:「妳用什麼樣的速度坐在火車上,妳就用什麼樣的速度看這個世界。」
隨著電氣化,火車的速度終將越來越快,南迴的更易其實是一種時代的速度的遺失——為什麼那麼少人關注這件事呢?——是那個瞬間讓她下定決心。
「我有時候會問我的學生,如果我現在直接下課,讓你的人生多出20分鐘,你的生命會變得怎麼樣?大家會忽然傻掉,好像不知道這20分鐘可以幹嘛,繼續滑手機嗎?繼續聊天嗎?就像鐵路現代化,為了快20分鐘,要把山打破幾個洞,原本看見山海的路線都在隧道裡。那我們有沒有想過,那多出來的20分鐘帶給自己什麼呢?」
她說,她不反對電氣化,也無法阻止電氣化,只是或許還是過去的速度和自己的內在頻率比較接近。當世界正在因為前進而遺失什麼的時候,身為文化工作者的她,能想的能做的就只有留下而已。
「累積歷史,才能知道現在是怎麼發生的。知道現在是怎麼發生的,才有機會知道自己是誰。」
2020年12月,南迴鐵路全線電氣化通車,該線唯一的普快藍皮列車在當月23日停駛。是日,五百多名乘客湧入,塞滿車廂。事物在逝去前重新獲得注視,彷彿是消失使它變得重要。
蕭菊貞在軌道旁拍下了這最後一班車駛離車站的畫面。列車理應是向它生命的終點開去,但鏡頭正對著它,又似乎它迎面繼續開進觀眾心裡,再也沒有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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