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與時間賽跑,為瀕危植物建造綠色方舟
日治時期,政府開始有系統地進行植物調查,試圖認識同在這座島嶼上的生物。一百多年之後,相較於野生動物保育意識逐漸抬頭,許多植物同樣正在受脅甚至瀕臨滅絕。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業試驗所(以下簡稱林試所)2019年啟動了「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以下簡稱方舟計畫),展開對原生瀕危植物的搶救,並移至全台植物園等保種場所進行分散式保種;台北植物園更有建築師黃聲遠團隊正在建造的溫室,希望讓人們更認識台灣這片土地上的綠色寶藏。
日治時期,政府開始有系統地進行植物調查,試圖認識同在這座島嶼上的生物。一百多年之後,相較於野生動物保育意識逐漸抬頭,許多植物同樣正在受脅甚至瀕臨滅絕。行政院農業委員會林業試驗所(以下簡稱林試所)2019年啟動了「國家植物園方舟計畫」(以下簡稱方舟計畫),展開對原生瀕危植物的搶救,並移至全台植物園等保種場所進行分散式保種;台北植物園更有建築師黃聲遠團隊正在建造的溫室,希望讓人們更認識台灣這片土地上的綠色寶藏。
台灣的植物採集最早可追溯至1854年,英國植物學家福鈞(Robert Fortune)來到淡水採集,此後,各國植物學家陸續來台探索山林資源,大量台灣原生植物被發現、命名,納入世界植物分類學的系譜,可說是台灣植物的「大命名時代」。
日本治台之初,殖民政府先是為了瞭解本島樹木性狀及造林需要,選定小南門附近作為苗圃用地,是台北植物園的前身;1904年開始「植物調查事業」,這段時期來台採集、對台灣植物研究有巨大貢獻的採集者,包括不幸在台染病身亡、被視為台灣植物研究先驅的法籍神父佛里,擔任首屆殖產局附屬博物館館長的川上瀧彌,以及發表第一個以台灣為屬名的植物「台灣杉」、多本著作奠基台灣植物學發展的早田文藏等人。這些採集人的名字,也大量保留在他們發表的植物學名中,如佛氏通泉草(Mazus fauriei)、川上氏忍冬(Lonicera kawakamii)等。
這時期採集到的植物,大多送回歐洲及日本各大標本館,少數則留存在日治時期台灣總督府殖產局的標本室;之後標本室意外焚毀,政府因而開始啟建「腊葉館」。1924年,在台灣採集到的植物標本,以及植物研究、分類工作,轉移到台北植物園的新落成的腊葉館內。將近百年漫長的時光中,不少植物隨著人類開發及環境變動而滅絕,所幸因為植物標本的採集,保留了曾經生長分布的軌跡。
2019年開始,林試所啟動方舟計畫,植物園積極投入保種工作,期盼不只要為珍稀植物留下標本,更要留下後代。
「從前劃設保護區,然後什麼都不做的時代過去了,現在人類要彌補自己造成的結果。」林試所植物園組組長董景生說,台灣許多稀有物種的分布位置集中,在私有地生長的植物,隨時會因地主的開發工程滅絕。在逐年劇烈的環境變遷下,也可能一場暴雨沖毀山坡,就有一批物種於頃刻之間消失。因此,林試所盡量赴各地採集,取得受脅植物的種子,若將來不幸在野外滅絕,至少植物園內保存了這些珍稀植物的後代,有朝一日還能找到新的棲地,重新落地生根。
聯合國旗下的國際植物園保育聯盟,為2020年全球植物保育戰略制訂了75%的保種率目標。共同催生方舟計畫的林試所植物園組副研究員林奐宇說,根據台灣維管束植物紅皮書所載,台灣有九百多種植物被評估為受威脅等級,計畫開始前僅有約22%植物獲得保存,預設四年後目標為遷地保種率達55%,超過全球目前的平均數值38%。
六座植物園,成為物種存續的方舟
植物園在大眾印象中,是都市難得一見的綠地、休閒遊憩的空間。然而,無論是成立之初、抑或今日,植物園的角色可從不那麼簡單。台灣現有六座國家植物園隸屬於林試所轄下,分別為台北植物園、福山植物園、蓮華池藥用植物園、嘉義樹木園、四湖海岸植物園及恆春熱帶植物園,分散本島南北,各有歷史脈絡、地緣特色及研究目的。
在近年啟動的方舟計畫中,亦有各自偏重的方向。位於首都的台北植物園,屬於統籌、展示推廣、生態保種的中心,主要展示北台灣低海拔本土受脅植物,也委託國際級建築師黃聲遠,帶領田中央聯合建築師事務所,在園區打造「植物美術館」溫室,以開放式的互動空間,展示方舟計畫的受脅植物。
根據地緣特色,位於宜蘭的福山植物園,守備範圍以台灣東北部低中海拔原生林植物為主,熱帶植物由最南端的恆春熱帶植物園負責、西部平原植物則由嘉義樹木園收集。同時,因日治時期發展熱帶疾病用藥研究,引進金雞納樹種植,後建立藥用植物培植試驗場的歷史脈絡,具有特殊功能的南投蓮華池藥用植物園,則負責本土受威脅藥用植物遷地保育。最後,雲林的四湖海岸植物園,則位處海岸地帶,著重濱海地區原生植物的調查與收集,並據此研究氣候變遷下,適應環境變化的植物與海岸林復舊、環境綠化的可能。
林奐宇補充,方舟計畫主要保留台灣本地的種源,即將走向滅絕的物種,個體數很少,固然能以無性繁殖扦插或移株培養出很多個體,但基因多樣性會降低,還是需要人工有性繁殖。然而若是確定該物種在此區域滅絕,也會評估引進海外同一物種的個體,展示或者回歸野外。
執行方舟計畫的林試所植物園組研究助理許天銓,以原生地在苗栗的野小百合舉例:又名「細葉卷丹」,在野外剩不到五株,雖然很容易以鱗莖無性繁殖,但繁殖出來的個體無法自花授粉,仍然需要其他不同來源的個體有性繁殖。許天銓也指出另一種狀況,最近園內剛取得其他野小百合的珍貴植株,但因台北植物園與野外原生地的環境差異,導致兩株個體的花期搭不上,故先保留花粉,之後再進行人工交配。萬一在台灣找不到其他種源的情況,就可能得到小琉球等地尋訪其他同種個體,至少繁殖出來的後代,能夠保有一半的台灣種源。
即使植物分布位置廣泛,可橫跨數個國家,各地種源仍有不同意義。林奐宇解釋,當同一物種橫跨不同氣候帶生長時,最南端的個體和最北端的個體相比,可能具有適應炎熱氣候的基因,這樣的基因多樣性在全球暖化的環境中就顯得至關重要。
公私部門攜手串聯,延續復育火種
六大植物園之外,林試所也串聯林務局、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等政府單位、民間的嚴辜倬雲保種中心、台灣大學、中興大學等學術機構,以及台灣原生植物保育協會、蘭嶼高中、秀明自然農法協會等公私團體共同推動方舟計畫。林奐宇解釋,不同單位各有側重領域,例如行政院農業委員會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研究專長是禾本科、莎草科植物,這兩科植物就委由該中心協助採集、栽培及保存。
林務局的八個林管處涵蓋台灣各地山林,若得知稀有植物生長位置,會協助保護、收集,林務局規畫造林造景時,林試所也會根據造林位置,從植物園內保存的植物尋找適合回歸野外的物種,提供給林務局進行復育。而台灣大學的梅峰農場、中興大學的惠蓀林場,則可以協助收集高海拔的植物。此外,林試所也與蘭嶼高中及部落耆老合作,在校內建立「雅美TAO民族植物園」,收集蘭嶼的稀有植物、保存種源之餘,也定期培訓教師,帶領學生親自動手栽種、培育植物,在生活中養成對當地植物及傳統文化的認識。
與部落的合作除蘭嶼外,尚有南投、新社等地。董景生分享,原住民各部落的傳統文化往往和台灣原生植物密切相連,例如:刺桐開花在各族工作曆中,常是季節循環、打獵或農耕的信號,但卻因為外來蟲害而大量消失。許多部落祭祀常用的白背芒、高山芒、蘆竹類,甚至織布工序所需的纖維、染色植物,已在現代化的過程消失。近年族人復興部落文化時,四處尋訪耆老,得知確切的植物後,與植物園接洽合作,將園內「備份」保存的植株再送回當地復育。
採集人的挑戰,尋找歷史地圖中的夢幻物種
採集受脅植物的過程,研究人員用盡各種管道,聽聞某處出現待採集的珍貴植物時,就會立刻飛奔到現場,過程可能需要上山下海,尋訪偏遠山區,或者踏上剛受到野火侵襲的焦黑土地。然而在此之前,野外植物族群可能已經所剩不多,光是野生個體要被發現就相當困難。如薔薇科的委陵菜,台灣本島只有一筆採集記錄,好不容易找到保有植株的金門縣農業試驗所的藥草園,得知園方是在機場跑道的草皮上採得,林試所的研究人員趕到現場時,卻已經在翻修工程中不復存在。
現在毫無線索,回溯歷史便成了另一種可行的方向。此時,林試所標本館高達53萬份的標本收藏就派上用場,提供了植物過往生長地點的蛛絲馬跡。
在方舟計畫中扮演重要地位的植物專家許天銓擁有豐富採集經驗,他分享搜索野外受脅植物時,需要頻繁追蹤網路討論區、山友及植物愛好者社團,從同好詢問物種或無意間拍下的照片中挖掘珍稀植物的生長位置,若已多年無採集記錄,則可以回溯到日治時代的標本,從最後記錄的發現地來尋找。
許天銓說,日治時代發表過,往後卻再也沒有記錄的植物約有十來種。相對幸運的案例是三角咪草,館內原本只有1910年日籍植物學者森丑之助採集的一份「模式標本」,後來再也無人見過,成為連存在都無法確認的神祕物種;甚至標本或文獻上,都只記載採集地在「中央山脈分水嶺」。這個地點名稱乍聽太籠統,當時許天銓與林試所副研究員鐘詩文爬梳史料,得知中央山脈分水嶺乃是日治時期的地名,位於關門古道上,開闢不久即爆發戰爭,相關記載很少,也缺乏維護,從登山口徒步行走,來回就需要超過一週的時間。
許天銓回憶,由於路途險阻,最初難以成行,還是拜託山友登關門古道時協助尋覓,才終於得知生長地點。當時經過八天艱難的登山行程,終於親眼見到活生生的三角咪草,一整片好好地生長在關門古道上,馬太鞍溪上游處。「說也奇怪,放眼全台灣,三角咪草就只在那一帶生長,稍微遠一點就沒有了。」所幸採集回林試所後,三角咪草順利在溫室繁殖開花,目前也移至福山植物園種植。
回歸野外,細水長流
方舟計畫第一期將在2022年結束,已經走過一半期程,瀕危植物的搶救幾近達標,然而保種的延續性目標不變,搶回的植物需要更多的研究與繁殖測試,目前林試所已著手申請下一個四年的第二期計畫。林奐宇表示,台灣九百多種受脅植物中,現在已有超過600種在六大植物園內移地保育,接下來重心將移往南部,第二座展示保種植物的溫室預計設於雲林四湖,結合國內旅遊,打造台灣西海岸的植物園。
董景生也說,一開始不斷傳出捷報,隨著植物保種的執行率超過50%,進度會緩和下來,加上有些物種如寄生性植物很難靠技術保留,也有些植物即使採集到種子,也開始面臨種不活、雜交失敗等情況,非常仰賴採集者與園丁回到採集地點、不斷詢問嘗試;同時,植物存活涉及其他生物的互動支持,菌根、授粉昆蟲各物種紛紛浮上枱面,更是保育工作展開之後,未來面臨的大挑戰。以客觀條件而言,即便國家能投入長期資源支持,也很難追上世界的「植物保種模範生」夏威夷,達到超過90%的保種率。
要挽救受脅植物,不能只靠植物園,讓植物回到野外始終是方舟計畫保種的目標。於是,林試所與林務局合作,在造林造景時提供棲地接近、適合的原生植物回歸野外,或是媒合社區與學校,協助挑選原生種、種植介質來進行社區綠化、綠建築的營造,製造彌補型棲地,或者發展園藝新亮點,在產業中加入原生種植物,例如:外型討喜、有如絨毛小球的漏蘆(又名山防風),在台灣卻已多年無採集記錄,野外個體稀少;如果與花農合作推廣,重新開始人工種植,作為花材使用,或許有一線生機。
即使獲國家型經費支持,真正能夠在社會大眾面前呈現的成果大約僅有一半。董景生坦言,方舟計畫除了建造溫室外,一半以上的資源都運用在民眾看不到的地方,諸如搭建採集網絡、培育植物、養成熟悉山區作業與專責植物培育的專業人才等等,雖然低調,卻是支撐外界看見植物繁茂盛放的基礎。只有背後這塊繼續下去,才能確保方舟的動力,在劇烈變動的環境侵蝕下,與時間賽跑的植物保種計畫,細水長流持續下去。
|延伸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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