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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打造大人的動畫片:專訪《廢棄之城》導演易智言

十年打造大人的動畫片:專訪《廢棄之城》導演易智言

2020年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廢棄之城》,由導演易智言耗時十年打造,獻給每個曾經感到格格不入的大人。


導演易智言耗時十年打造的動畫片《廢棄之城》。(圖/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當我們都是垃圾,這世界又算什麼?」2020年金馬獎最佳動畫長片《廢棄之城》,講述拋棄社會的少年如何找到生命的位置。導演易智言從《藍色大門》到《廢棄之城》,深刻描寫青少年在成長過程中的挫折與改變。對易智言來說,走過十年打造的《廢棄之城》,同樣也帶來了傷痕與成長。在與《VERSE》社長暨總編輯張鐵志的訪談中,易導深度分享了他關於《廢棄之城》的創作理念,以及台灣動畫產業的限制與可能。

少年走進廢棄之城

張鐵志(以下簡稱鐵):《廢棄之城》這部片大家都期待很久,你過去拍這麼多著名電影,這次為什麼想要拍動畫電影?

易智言(以下簡稱易):2010年我完成一個劇本,裡面只有一個人類主角,是一個16歲男生小樹,另外一個主角則是我們每天都會見到、用到的紅白塑膠袋「阿袋」。其他配角都是所謂的垃圾,講好聽一點就是隨手丟棄的廢棄物。當你寫了一個劇本,裡面99%的角色都不是「人」的時候,很自然就需要用動畫來表達,不然真的不知道怎麼拍。

有人問我說,為什麼在拍攝時不使用motion capture,由人去演再後製出特效。可是這個故事最重要的主角是塑膠袋,它身體的質地和重量,對地心引力產生的互動,跟我們人跟動物完全不一樣,幾乎沒有人可以演出那種塑膠袋在空氣中的感覺。

所以我們只好非常紮實地花很多時間、很多budget做了動畫。基本上我是從內容去主導,最後會是什麼形式。

鐵:這個故事講的是一個少年被社會拒絕,或是他拒絕社會,走入一個充滿各種廢棄物的廢棄之城,你為什麼想要寫這樣一個故事?這是跟環保有關的題目嗎,還是描述少年心靈和成人社會的距離?

:這個劇本是以16歲的少年小樹出發,他有一個「不屬於」那裡的感覺。我們即便長到二、三十歲,至少是我啦,常常會在某個時刻或空間的狀態下,覺得不屬於這個社會,甚至不屬於這個時空。嚴格說起來還不是寂寞或孤獨,就是覺得不屬於。比如說,我關心的事情其實沒什麼人在乎,或者我覺得不重要的事情,大家吵成一團,就會有種不屬於的感覺。

從小樹出發,還有什麼東西不屬於這個世界,我覺得最直接的,就是每天丟掉的垃圾,它們被丟到垃圾車,轉手之後又要被丟掉,這些東西會不會跟我們的少年主角,其實在心靈上面是可以溝通的。塑膠袋每天被使用、每天被丟掉,如果有哪個族群在這個社會最被不屬於的時候,可能就是這些塑膠袋,所以他們在電影裡面,變成一個非常重要的主角。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ulb3n553dw

鐵:所以你在做內容的時候,並沒有先設想形式,是先有故事?

:我的創作非常個人,大概寫五個劇本,才有一個劇本會拍,有的是我寫完以後覺得無趣,有的是寫了以後難度太高,或者投資條件不如理想,就這樣擺著。我寫劇本的時候沒有預設要跟誰合作、要怎麼拍。寫《廢棄之城》動畫腳本的時候,基本上是自己的功課,我就是要寫這樣一個故事。

鐵:剛剛講起來,這部片好像滿文藝的,可是它其實是個動作片,裡面滿多追趕跑跳。在創作過程中,是一開始就有這些打鬥場面嗎?還是為了什麼考量而設計的?

:腳本原本就有寫到這些情節,只是腳本是文字,那些影像和聲音,都是各個部門協力完成的。比如說怪獸車,在腳本裡面就是寫一個碩大無比、類似垃圾車的鐵甲車,這樣的描述好像很具像,其實非常抽象。

我記得非常清楚,他們第一次畫這個車子出來,小樹的身高大概不到車輪一半。那接下來就必須一個推一個,比如這麼大的車子,要轉彎的道路設計就不能是小巷,也設計這些車子會卡在巷子口。

最麻煩的就是塑膠袋了。我們從來沒有想像過塑膠袋怎麼移動,所以動畫會花了很長的時間,牽涉到每一個部門,不管是我們聽到的、看到的,還有表面質感、動作、顏色和燈光,都是一批一批的工作同仁進來,投入他們的想像,最後變成這個樣子。

鐵:一般觀眾多半會覺得動畫是小朋友看的,可是我相信你會希望很多大人可以看,你怎麼設定觀眾群?

:我並沒有設定說一定要給哪些人看,小朋友就來看好玩的吧,看一堆塑膠袋飛來飛去,看塑膠袋怎麼打架、怎麼逃離垃圾車;青少年的話,可能可以多看到一些電影後半段所要講的主題,環保也好,或者是找到自己生命的位置也好。

感性面其實有一個很重要的題目,是如何跟過去的自己、跟親愛的朋友說再見,我們遲早要說再見,說再見等於是跟過去好好一鞠躬,你陪我走了那麼多路,可是我們終於要分離,我覺得這都是還滿成人的感受。我甚至希望三、四十歲的觀眾看這部電影,能回頭看一看自己已經忘掉好久的青春,我是跟什麼東西說了再見,才變成今天這個樣子。

自我放逐的少年小樹和被放逐的「阿袋」,在廢棄城相遇。(圖/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從《藍色大門》到《廢棄之城》

鐵:從大家最熟悉的《藍色大門》開始,一路上很多創作都是跟青少年有關,是你個人對青少年特別有感受嗎?還是從客觀分析上,青少年進入成人之前,還沒有熟悉大人世界的規則,是一個特別特別迷人的灰色地帶?

:我在拍藍色大門之前拍過一些廣告,我在拍小朋友和青少年的時候特別耐心,拍法跟一般導演不太一樣,拍出來的結果也不太一樣。當你特別有耐心的時候,顯然你跟這個年齡層特別有某種掛勾,我才發現自己個性裡有這一塊。剛好《藍色大門》、《危險心靈》這些作品接連出來,都是這個年紀的題材,逐漸的我就被某種掛鉤勾住,一下筆就是這個年紀。

如果要講道理的話,我覺得是因為青少年是每個人生命裡最戲劇化的一個階段。他在心態上脫離原生家庭,要開始以個人身份找到在社會上安身立命的位置,壓力也好、未來的可能性也好,都特別強烈。

鐵:你現在還會覺得自己某一部份跟這個社會格格不入嗎?

:我覺得大家都會發現自己的某部份會格格不入。做劇本的田野調查時,遇到一些感覺適應良好的媽媽,那個媽媽才覺得格格不入呢,結婚生小孩後,她覺得所有的空間就剩下四面牆,她覺得自己是這個社會裡的笨蛋,結婚越久變越笨。

我覺得每個人都會發現某一種格格不入的狀態,就看怎麼尋找到自己跟這個社會繼續掛勾的方式。我覺得沒有一定要怎麼做,每個人有每個人需要的時間和方法。可是,如果大家都知道,我們或多或少在生命的某個時刻跟這個社會產生格格不入,其實也就不會那麼格格不入了,因為每個人都會經歷這種感覺。

易智言邀請大人走進電影院,回望遺忘許久的青春。(圖/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提供)

鐵:二十年前在《藍色大門》劇本裡你寫下:「留下什麼,我們就變成什麼樣的大人。」創作廢棄之城後,你覺得自己變成怎麼樣的人?

:《廢棄之城》是一個很辛苦的過程,我必須承認在這個過程中一定會受傷,可是現在回頭看,反而對這些傷疤有一點自豪,因為每一個傷痕裡面都有故事,這些故事都變成了歷史。因為有這些傷疤和學習的過程,我多瞭解一些自己。

我是學電影的,但一輩子也沒想過我會做動畫。從廢棄之城來看,我覺得到目前為止這個年紀,我真的還算是對世界滿好奇的人。

台灣動畫產業的發展與挑戰

鐵:回到創作這部片,這個片拍了將近十年,這個旅程你一定經歷了台灣動畫產業的好與問題,可不可以分享一下?

:動畫要花的人力物力財力,可能都是一般電影的十倍以上。比如說日本吉卜力跟美國皮克斯,一個案子動輒八年、十年以上。所以《廢棄之城》做了十年,感覺很驚人,我覺得不是那麼離譜。

最主要是動畫牽涉的工程非常大,而電影有非常大的一塊是商業,所以會需要比較大的市場。台灣電影市場相對比較小,本身要發展動畫工業並不是那麼適合。可以靠政府補助,但也就是點狀的、是杯水車薪的。一個工業要正常運轉,必須是在市場、製作端和銷售端達成平衡,這麼多年來,台灣的動畫長片,一直卡在投資跟市場規模的問題,所以沒有幾部動畫長片。

台灣的動畫技術一直是頂尖的,但台灣動畫產業很大部分就是幫國外電影代工,一直沒有很健全的發展出台灣的動畫電影,做出來的東西都是別人文化的一部分。

我覺得有點遺憾,甚至感覺更強烈一點,我覺得會有點生氣,就是幫別人做了半天,卻通通是別人的東西。我覺得如果台灣要用自己的技術,要做台灣的動畫,必須突破只做代工這一塊,要有自己原創的IP、自己的故事、自己的人物然後自己的台灣電影。

以《藍色大門》廣受影迷喜愛的易智言導演,再推出以青少年為主角的動畫電影《廢棄之城》。(圖/蔡傑曦攝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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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整理/陳湘瑾
  • 攝影/蔡傑曦
  • 圖片/牽猴子股份有限公司
  • 編輯/陳湘瑾
  • 核稿/蘇曉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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