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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失敗裡找聲音,台語詩人歌手廖士賢如何找到「出夢入世」的那道門?

在失敗裡找聲音,台語詩人歌手廖士賢如何找到「出夢入世」的那道門?

創作歌手廖士賢於2022年底,推出第三張全台語專輯《入》,延續《西部》的創作組合,富有實驗性的音樂結合意象迷離的台語詩,可視為音樂風格走向完熟的第三部曲。

創作歌手廖士賢。

2016年,沉寂了八年的創作歌手廖士賢發行全台語創作專輯《門》,首獲金曲獎提名。而後他找來柯智豪、尊室安兩位音樂家合作,生涯第四張專輯《西部》創造了一套獨特的美學與聲響,一舉奪得第30屆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最佳編曲」兩項大獎。2022年底推出的《入》,延續《西部》的創作組合,富有實驗性的音樂結合意象迷離的台語詩,可視為其音樂風格走向完熟的第三部曲。

廖士賢的工作室在重慶北路四段,大台北的邊緣。順著昏暗的樓梯往上走,打開門,客廳裡除了一組沙發,已是一片空蕩,「因為要搬回嘉義,所以東西都陸續在撤了。」他說。

人如其曲,廖士賢的狀態沉鬱,臉上略有倦容,說話頻率比歌聲更低;室內暖氣開放,他還是緊緊穿著皮夾克,維持老派搖滾客的造型。其實,他的歌曲並不以激昂的搖滾見長,卻總能透過音樂的編排製造令人屏息的氣場,那種經歷挫折之後的沉靜告白,是廖士賢身上所流露,最具魅力的「賀爾蒙」。

2021年底,完成新專輯《入》的詞曲創作之後,廖士賢開始構思一部影像作品《永生》,劇本概念來自專輯裡同名歌曲,他不想為新歌拍理所當然的音樂錄影帶,而是藉機拓展創作領域。沒想到劇本才寫到一半,家裡卻傳來父親過世的消息。


父親走得突然,花了幾個月安頓,他隨即又回到台北把劇本寫完、結束專輯製作。然後,廖士賢決定離開打拼了二十多年的台北,回到故鄉陪伴年邁的母親,同時繼續拍攝以嘉義為背景的《永生》,「我沒有太多理由一直待在台北,我覺得我該回我的土地去。」

用音樂談論夢境與生死

「我是生佇咧38年代的人,彼个時陣,生活是足辛苦⋯⋯」廖士賢將母親回顧人生的獨白,作為〈偷走的時間〉的前奏,也是新作《入》的開場。在口白之外,還能聽見氤氳的曼陀林琴聲,氛圍幽暗,一切都像是蒙上一層憂愁灰霧。

接著,便聽見廖士賢唱起優雅的台語詞,談論時間、生死輪迴和夢境與現實之間模糊不清的關係。

偷走的時間 目睭皮振動/萬物仝落眠 天地來崁蓋/神經燒拍結 眠床湳一空/人生九層疊 天地行袂動/偷走的時間 是夢毋是夢——〈偷走的時間〉

在上一張作品《西部》中,廖士賢就曾以「西索米」(編按:台灣常見的喪禮樂隊)為靈感,以亡者的第一人稱視角書寫〈西索米亞〉,具體呈現往生後的世界。《西部》有明確的嘉南平原為主題背景,《入》則抽去了時空,也不敘寫清楚的情節,更多對於形而上的探討。

「我是一個很會做夢的人,一個晚上能做很多個夢,不是全都記得,但有些夢真實到我醒來會很痛苦。」長年的夢境積累、困擾於虛實之間,讓廖士賢走向抽象的創作題材。「年紀到了一個階段,我常常會想,夢跟現實的關係,所以我才有了『入世於夢、入夢於世』的概念。」他試圖用音樂詮釋輪迴、表達現世的掙扎。

《入》自開場曲到最後一首〈出入〉即是一次由死而生的循環,是生命在一片混沌之中尋找出路的過程。

出師之前,閉關苦練的歲月

《入》的聲響延續《西部》的質地,多以鋼琴、弦樂引領,結合電子編曲鋪排,並在常見的吉他、bass、鼓等原聲樂器之外,加入蕭和嗩吶兩樣傳統樂器,製造出獨一無二的美感。

「說起來,我以前都是一個人幹。」在找上旅居台灣的越裔法籍作曲家尊室安,和作品橫跨多種風格和形式的音樂家柯智豪合作之前,廖士賢一直是單打獨鬥地做著音樂。從25歲蝸居在板橋的眷村裡錄出的第一張demo《37巷》算起,至今每張專輯的編曲、錄音、混音、後製他都一手包辦。一路未曾拜師學藝、全靠自學。


第三張專輯《門》,是他音樂路上的轉捩點,「當時覺得自己不夠好,閉關了將近八年。」幾乎是土法煉鋼地,從基礎的樂器、樂理學起——面對鋼琴,不單是壓和弦,而要能彈出有情感的旋律,看待鼓和bass,要學會分析節奏,「我連小提琴都買了。靠北!真的練不起來。」說起埋頭苦練的過往,心裡那一股執拗,連他自己分不清來由,只能推託給命運,「不是我不找老師,而是我的命運就是這樣。把自己關起來,怎麼會找到老師呢?」

閉門造車,終於練就一身本領。

「後來,我知道我出師了。」廖士賢發現自己能輕鬆解答其他編曲師、錄音師、混音師遇到的問題,「這些情況我都設想過,我犯過很多錯誤,所以會知道哪些東西是不對的。」聽來像是武俠小說裡,終日以自己的左手與右手互搏的奇人,遇著真實存在的對手,才發現對方打來的招式全都不如腦中的假想敵。


2017年,《門》替廖士賢贏得了一項金曲獎入圍,讓他更有底氣實現超越自己的音樂。憑藉手邊有限的條件,他向欣賞已久的尊室安、柯智豪遞出邀請。「我想找的是音樂家,不是編曲師,這一點很重要。」他以製作人的思維,替作創作歌手廖士賢找到最合適的夥伴。

創造典雅的台語詞

不僅在音樂上追求突破,廖士賢也致力為台語歌詞找到獨特的氣味。

走過90年代「新台語歌」的浪潮,到了近年有越來越多創作人嘗試以台語寫歌,但廖士賢仍認為,台語歌詞一直未能擺脫「俗豔」的氣質。

「一個文化的美,要靠自己去經營。」不只空口批判,2010年左右,廖士賢積極翻找台語詩集,希望找出屬於現代的、典雅的台語詞。

「我想找的是『詩』、現代的(台語)詩,不是俚語。」起初,他在多數詩集裡翻到的都是「黑矸仔裝豆油,沒底看」、「七月半鴨仔,毋知死活」一類俚、俗語,或者歌詠自然與親情的傳統詩歌,直到一本「前衛出版社」發行的台語詩集出現,才終於找到研讀方向。


以一本台語詩集為藍本,他開始選擇用全台語創作。《門》是廖士賢的首張全台語專輯,用偏向敘事性的日常語句,表達內心獨白;後來的《西部》則強化了對畫面感的鋪陳,精煉的語句也顯示他對語言掌握越加成熟——甚至能夠運用台語中「網」與「夢」的諧音,在〈掖網〉一曲中,將發音相近但意義相悖的「掖網」(撒網)、「掠夢」(捕夢)並陳,製造互文的趣味。

《入》的歌詞寫作又進入新的層次,大量使用工整的四字句、五字句,以近乎詩詞的體裁,談論抽象的生死輪迴。「我不想寫的太直白,希望能把歌詞詩化。先念出來之後,覺得像是一首詩,我才會把它譜成曲。」

廖士賢先讓歌詞以詩的姿態站穩腳步後才加入音樂,這讓他的歌曲,既能顧及詞曲之間的咬合,也能展現他人難以取代的「氣口」。

找「愛」的廖士賢

江湖打滾多年,廖士賢早已是成熟的音樂人,詞、曲、編、錄、唱,樣樣精通,江蕙、潘越雲、陶晶瑩等人都曾唱過他寫的歌。他實現了「以音樂維生」的夢想,卻始終不願與市場妥協,而是近乎偏執地,追求更深邃的、屬於自己的聲音。

你講人活置這個世界/就是欲尋彼個伊兮所愛/你講欲離開這個所在/欲去尋彼個你兮心愛/你講你未當更再等待/希望愛你兮人會當諒解/若是成功你會趕緊轉來——〈找愛〉

〈找愛〉是廖士賢的首張創作專輯《完美世界》當中收錄的歌曲,如今再聽,二十啷噹的他尋找的,是愛情、也是夢想。

「我必須去完成作品,去達到文化上的深度,成為我自己想成為的人,失敗也沒有關係。創作人就應該要去嘗試,如果有規則可循,那還叫創作嗎?」《入》即印證了他對於創作的信念——持續往沒有人了解的,遙遠的所在走去。

廖士賢用作品誠實地記錄著自己的生命樣態,他說:「我現在很想知道生命是怎麼一回事,也許我老了之後,就能再放開一點,不會再這麼嚴肅看待這些事,可能會做出一張很鬆、很鬆的專輯。」

從當兵到北上打拼,離家將近三十年,如今,那個「找愛」的廖士賢準備要回家了。時間快得像是被偷走,前方路途還有些崎嶇,而他追求音樂與藝術的「夢」,還在持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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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温伯學 攝影/Ogawa Lyu 編輯/郭璈 核稿/郭璈、温伯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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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温伯學
  • 攝影/Ogawa Lyu
  • 編輯/郭璈
  • 核稿/郭璈、温伯學
温伯學

温伯學

1998年生,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曾任《VERSE》編輯,每日聽歌、寫字,治腸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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