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興高采烈地奏出屬於這座島嶼的神話——專訪《鯨之嶋》編劇施如芳
編劇施如芳是臺灣當代戲曲的創作者,是鏈結觀眾與土地的橋樑,引導眾人去探索、深掘屬於臺灣的故事。她說編劇必須「邏輯先行」,但在打造《鯨之嶋》這齣屬於「臺灣自有的山海經」時,卻無法如是,得反其道,順從身體的感知,感知到自身也是臺灣的一部分,方能會意這座島嶼的聲音。
編劇施如芳是台灣當代戲曲的創作者,是鏈結觀眾與土地的橋樑,引導眾人去探索、深掘屬於台灣的故事。她說編劇必須「邏輯先行」,但在打造《鯨之嶋》這齣屬於「台灣自有的山海經」時,卻無法如是,得反其道,順從身體的感知,感知到自身也是台灣的一部分,方能會意這座島嶼的聲音。
被文學評論家王德威譽為「台灣當代戲曲的最佳詮釋者」的戲曲編劇施如芳,過去打造了多齣賣座演出,包括《快雪時晴》、《燕歌行》、《花嫁巫娘》到近年來的《當迷霧漸散》等等,相當多產的她今年也馬不停蹄的帶來三場演出,一是楊景翔演劇團《阮是廖添丁》,二是與「拾念劇集」、「無獨有偶工作室劇團」三館共製的《鯨之嶋》,緊接著還有飛人集社的《藏畫》。
長年堅持在創作之路上,對她而言,故事就有如橋梁,搭在不同立場、族群、意識形態的人們中間,台灣則是包容這一切的共同立足點,透過生於長於這塊土地的我們持續尋找無數敘事的可能,進而於當下的政治環境、社會現況中重新認識自己,認識世界。
戲曲編劇的視野
即使已是當代台灣戲曲界舉足輕重的創作者,論及最初走入戲曲世界的契機,她語帶謙虛地表示,自己並非科班出身,戲看著看著就開始心生學習的「妄想」,而如此妄想彷彿命運的牽引,引導她一步一步深入其中。後來回過頭思考,戲曲編劇較其他領域的編劇更吸引自己,根本原因在於「與現實的距離」,那或許受性格影響,諸如直面現實、談論公平正義對她都是其次,她渴望將視野拉得遠一些,凝視更為深邃的事物。
更準確來說,創作是身心的體驗,是全然的沉浸,正因戲曲舞台從來不以「寫實」為訴求,而以「寫意」為首要考量,舉凡視覺、節奏到配樂皆奠基於此,就是為了打造出能夠感染觀眾的藝術表演。
所以,無論後來何種類型的創作,「內建節奏」便成為施如芳的劇本特質,形式與內容兩者得視為一體,且必須共同成長,她對編劇角色的要求不僅止於撰寫台詞、唱詞,場景描述同等重要,故今年的《阮是廖添丁》、《藏畫》和《鯨之嶋》都具備強烈的形式感、節奏感,以及審美態度。
「我們寫故事給人看,就是為了找(創作的)力氣這件事情,那我們(台灣)本來就有故事為什麼不寫成劇本?為什麼不興高采烈地寫呢?」——施如芳
台灣所給予的創作養分
相較於過往,施如芳也察覺到自己近年來明顯有意識地以台灣為創作題材,最初是因《快雪時晴》而開啟了這項契機,闖出好口碑的同時,也拉近了戲曲與當代觀眾的距離。於是,接下來宛若水到渠成,當她大量引用台灣的人事物入戲後,才察覺到台灣真正成為她的一部分,她也真正成為台灣的一部分。
更關鍵的轉捩點為 2019 年一心戲劇團的旗艦製作《當迷霧漸散》,聚焦於民族文化運動推手林獻堂的一生。相對於過去被教導被殖民時代的悲情故事,她忽然發現,這些前輩的奮鬥歷程是如此有光彩,那是她從未理解過的。在這一剎那,推使她創作的「力氣」開始源源不絕湧現 ——「我們寫故事給人看,就是為了找力氣這件事情,那我們(台灣)本來就有故事為什麼不寫成劇本?為什麼不興高采烈地寫呢?我覺得我們就是要這樣活,無須感到自卑。」
一出道就做大劇場的戲曲,施如芳深刻理解,作品若不想封閉於自身,安於曲高和寡,就必須嘗試不同的方向,盡可能地向觀眾打開,尋覓成為那一座橋梁的可能,觀眾若能領受到「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就會主動去挖掘、探索。施如芳希望作品能帶領彼此,看見過去不曾看見的風景,認識過去不曾認識的自己。
言談至此,她微微一笑感嘆道:台灣人其實不太認識自己。從小到大的國民教育教出了我們的慚愧與自卑,沒有長江黃河,沒有壯闊地景,無法自給自足,每年都須面對颱風、土石流等無可避免的天災人禍,諸如此類的負面思考,由內而外深深影響著台灣人的生命經驗,以及看待自己的角度,回望過去,想像未來,始終都有外在於台灣的「內地」存在,永遠不足,從未完整,但為何要任由怯弱的觀念主導我們的人生?
「事實上我們應該滿足的,加上知道台灣是這麼豐饒,也沒有虧欠你,為什麼要感到慚愧?所以有問題的是人,不是島。有這樣的認知之後,我希望自己成為一個配得上這座島的人。」
《鯨之嶋》的誕生
憶起最初著手《鯨之嶋》劇本的起心動念,幾乎堪稱天時地利人和,首先是和相當欣賞的「拾念劇集」合作,神話為「拾念劇集」的藝術總監兼導演李易修擅長的領域之一,於是她心生「試試用南北管演繹神話」的念頭,卻意外取得了三館共製計畫的難得機會。
另一方面,此齣「屬於台灣自有的山海經」的《鯨之嶋》,不偏不倚源自這塊土地予以施如芳的力量:幾年前和陳澄波文化基金會的董事長陳立栢先生一同前往阿里山,過程中聽聞他隨口提到,台灣是地球上北回歸線所經之處少數不是沙漠的所在。非但不是沙漠,還這麼蒼翠,這座島嶼獨特且神奇的特質,就和黑潮、西南季風與北回歸線三者的交會密不可分。
此一台灣地理的知識深深觸動了她,和李易修多方研究之後,決定運用台灣得天獨厚的地理條件和神話色彩來說故事,逐一將山、海、平原、火山、黑潮等地景化為人形,選擇在海嘯吞沒島嶼的末日時刻,以人類女孩娜娜與玩偶咘咘展開的奇幻漂流,揉合科學知識,南北管與 RAP 的創新結合,娓娓到來一段關於愛欲、死亡、重生的古老神話。
對編劇而言,《鯨之嶋》與過往作品最大的挑戰,莫過於一反「邏輯腦先行」的創作鐵律,無法透過邏輯掌控,得順從身體的感知,記得在去年四月最後關頭衝刺的時候,她每天必須從第一個字開始反覆確認自己筆下的路是通順的,因為劇場是寫意且感官的,身為編劇得為自身劇本的邏輯把關,而此齣戲則須強迫自己將故事表面的邏輯放鬆一些。
但是,在表象之外還有所謂的內在邏輯,縱使這個古老的神話看似只是抽象表達,於疫情期間的地緣政治、晶片戰爭,乃至國族議題云云,遙相呼應我們的社會現狀,宛若真正以古喻今地叩問了這座島嶼和其島民的存在命題。
「活於神話中。」—— 美國神話學大師約瑟夫.坎伯(Joseph Campbell)
故事的力量
施如芳創作的不二法門,就是全然沉浸於故事裡,畢竟寫《鯨之嶋》這個戲,假使活在忠孝東路上是寫不來的,創作者得先相信神話,體驗故事,相信自己的存在本身也是一個象徵,方能寫出所謂「有感覺」的作品。
《鯨之嶋》的關鍵就在黑潮,最初的想像不出一名風流浪子,處處留情,從北赤道一路上來,環抱台灣,經過南端時形成縱向水道支流匯入,也就是俗稱的「黑水溝」。
過去,尤其日治時期,黑潮是存在於前人繪畫和文學的視野當中的,例如陳澄波寫生會意識到黑潮就在不遠處,日本時代一位詩人楊華的詩集取名《黑潮集》;而葉石濤經歷白色恐怖之後,復出寫下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青春》,也將黑潮寫入作品中。可是戰後世代的我們,對黑潮的認識幾乎只在洋流的名稱,渾然不知黑潮對台灣的深遠影響。
因此,唯有先將黑潮人形化,才能依序認識鯤、鯢,鯤、鯢在戲裡屬於台灣島的象徵,接著循序從鯤、鯢認識世界。由於我們以往並不習慣如此想像台灣,對多數人而言或許較難接受,然而實際上台灣也可以創造出《山海經》般的想像的共同體,但需要時間和過程慢慢積累,這就是故事的力量。
藉由台灣的養分,尋找各種可能,於美與生命力之上,一步一步建造出不同族群、文化、背景之族群的橋梁,跳脫表面的文化認同,塑造出有脈絡的情感共鳴,這也是施如芳身為編劇的理想和抱負——努力讓這座島嶼上的人們透過故事看見彼此。
拾念劇集×無獨有偶×施如芳《鯨之嶋》
演出地點|衛武營國家藝術文化中心 歌劇院
演出日期| 06/17 (六) 19:30、06/18 (日) 14:30
售票頁面|https://wenk.io/t07vuAf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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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頁華爾滋Kristin
創有粉絲專頁「一頁華爾滋 Let Me Sing You A Waltz」,東吳中文畢業,英國 University of Sheffield 國際行銷碩士,著有電影文集《光影華爾滋》, 文章散見各網路媒體,喜愛透過觀影、 閱讀探索人與人以及人與自我之間的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