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舒雯專欄:講電話
剛到美國時,最害怕的事情是講電話。面對面時聽得懂的單字,一進入聽筒,不知怎地就像去到了異國中的更異國。
剛到美國時,最害怕的事情是講電話。面對面時聽得懂的單字,一進入聽筒,不知怎地就像去到了異國中的更異國。被機械轉化成電訊號的聲波,流失了空氣中異鄉人許多賴以為生的細節和信號。
在我留學期間,最常撥打我的手機號碼、堅持透過電話與我聯繫的,是伊莉莎白。「伊莉莎白向你問好!」她總是第一時間充滿朝氣地自我介紹。作為汽車保險推銷廣告的錄音播放,伊莉莎白的聲音從不倦勤,每隔幾天就會帶著失真的高昂,雙倍的雜訊,傳送過來。傑瑞米偶爾也會打電話來恭喜我,抽中了迪士尼樂園的入場門票,「你真是一個幸運兒!」總之,除了推銷員和詐騙集團,我的美國手機號碼很少被誰撥響。
再沒有什麼比長時間不響的電話,更能說明一種,與身處社會連結不強的生存狀態:大齡留學生是標準的社會邊緣人。親友多半能夠透過網路通訊軟體聯繫,然而存在於現有社會體制裡那些、仍免不了要建立在電話號碼上的關係,如學校要求提供的緊急聯絡人通訊方式、銀行傳送來的手機簡訊驗證碼等,在一個留學生那裡,只更像是一個新時代裡逐步蕭條、雜草漸進蔓生的舊社會遊樂園景象:一台台老舊生鏽、仍在勉力運轉的遊樂器材,偶爾發出嘎吱嘎吱的刺耳聲響。
前幾個月我打了通電話給一家國際醫療風險管理公司。多年留學生活暫告一段落、即將為博士論文返回台灣田野調查的前夕,COVID-19疫情已在全球蔓延;我也才赫然驚覺學校竟將美國以外的所有國家都劃入了旅遊警示地區。在這種狀態下,所有即將旅行海外的本校學生,都必須事先去電該公司的安全專家,在一對一的電話諮詢中,經對方審查旅行計畫、得到與目的地相關的個人旅遊安全指南。「請詢問您的案例編號和安全專家的姓名,並在通話過程中勤做筆記。」學校的規定甚至達到如此細枝末節的地步。
名叫穆圖的安全專家默默聽完了我的國籍和旅行目的地,我能感覺電話裡的我倆一時間都有些不自在。「小姐,我想我們還是必須按照規矩來。」終於他清了清喉嚨,帶著濃厚的口音說。
「當然當然,」我連忙說,「我完全理解。」
「台灣位於太平洋盆地的地震活躍地帶,」他在聲音裡帶上一種機械性,堅毅地開始了:「經常發生地震,特別是在東部和中部地區。5月到11月之間是台灣的颱風季節,尤其在南部需嚴防局部洪水和土石流。」
「明白了。」我討好地說著。
「根據我們的資料,台灣是一個安全的旅遊目的地。由於嚴格的槍支管制,犯罪率很低,暴力犯罪也很少見⋯⋯」他翻動著紙頁的聲音從電話中傳來:「街頭抗議通常是和平的,很偶爾才以警民之間的輕微衝突告終。」
逐漸地,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失望:「雖然有週期性的反中或反日情緒,但很少影響外國遊客⋯⋯大致說來,外國遊客僅需在那裡採取常識性的預防犯罪措施,例如夜間避免暗處,避免錢財露白……」
「明智之舉。」我附和。
「小姐,幫幫我,」他的聲音裡終於流露一種空虛:「請告訴我你需要什麼?」
我試著說服他這些資訊對我而言一樣新鮮寶貴,可以一個外國人的角度對自己的國家重燃熱情。然而他並不領情;只是用倦勤的聲音,持續麻木地讀著資料。直到一聲驚呼傳來。
「⋯⋯啊!這個!」他的聲音一陣振奮:「你聽聽這個:『詐騙是台灣的一個嚴重問題,常見假冒公務機構或電信類型的詐騙⋯⋯短期訪問的外國遊客不太受到影響,台灣公民是此類騙局的主要受害者。』─有意思,」他心滿意足地說:「你需要這個吧?」
我忍不住在那一刻想起了伊莉莎白和傑瑞米。想起了即將跟他們的來電告別,也是跟一種生存狀態的告別;有一些詐騙,畢竟只存在於自己人之間。說到底人們終歸只會被自己已經相信的所騙。通話結束前,穆圖問我還有沒有什麼問題?「根據你們的資料,」於是我真的問了:「近期內,那裡會不會有戰爭呢?」
「我看看。」過了一會兒,他才回答我:「不會。」
「真高興聽你這麼說,」我由衷地說:「我需要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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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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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舒雯
台大政治系學士,政大台灣文學研究所碩士,目前為美國德州大學奧斯汀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亞洲研究所博士候選人。作品曾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靈魂的領地:國民散文讀本》、《台灣七年級散文金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