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繭而出的新聲——邱淑蟬《繭的形狀》
今(2023)年第14屆金音獎「最佳民謠歌曲」入圍名單中,出現了一個新鮮的名字——邱淑蟬。曾獲得兩屆台灣原創流行音樂大賽、客語組首獎肯定的她是近年備受期待的創作新星。
今(2023)年第14屆金音獎「最佳民謠歌曲」入圍名單中,出現了一個新鮮的名字——邱淑蟬。曾獲得兩屆台灣原創流行音樂大賽、客語組首獎肯定的她是近年備受期待的創作新星;7月,邱淑蟬發行了首張全創作專輯《繭的形狀》,由金獎製作人蕭賀碩製作,並邀請歌手萬芳合唱、生祥樂隊筆手鍾永豐加入念白。她用歌曲訴說家人與家鄉的故事,也唱出成長過程裡反覆磨起的那一層「繭」。
第一次聽見邱淑蟬,是StreetVoice上的一首〈望〉。那是以客語演唱的歌曲,單憑她的歌聲配上一把木吉他,便把思念祖父的情緒與畫面飽滿、清晰地帶到聽眾面前。
「淑蟬的音樂裡有一種很『原生』的東西,不是為了要證明自己多厲害,但也只有她能寫得出來——這是非常難得的。」製作人蕭賀碩在專輯的搶聽會上分享,當她收到製作邀約、聽見demo的那一刻,心裡就有了「這沒辦法不做」的衝動。
初出茅蘆的純粹,不只體現在邱淑蟬的音樂裡,更在她身上表露無遺。初次見面,面對拍攝、採訪,她有一些生怯,但又是那樣充滿活力,迫不及待想說出心裡的話。
與土地緊密相處的童年
創作歌手的第一張專輯,如同作家的第一本著作、導演的第一部電影,包羅了此前的生命經驗。《繭的形狀》的起點,要從邱淑蟬成長的根——高雄六龜鄉,一個叫做新威的客家庄說起。
新威位在六龜和美濃兩地的市區之間,20分鐘的車程之內,找不著一家超市、便利商店和加油站,但她卻說:「高雄那麼大的一顆水晶球裡,那裡是最漂亮的地方,會讓你覺得一切都很美好。」
邱淑蟬的家裡務農,自小她就會幫忙收成棗子、木瓜、番茄等作物;住家後頭一條灌溉用的溝渠、一顆野生龍眼樹,就是她與玩伴們的遊樂場。「我會拿著媽媽篩麵粉的網子,在水溝的石縫裡撈大肚魚、觀察螃蟹抱卵;或是和大家一起摘龍眼,然後在樹下用石頭圍成水池,泡在裡面一下午⋯⋯」年僅26的她,有著和多數同齡人截然不同的童年回憶,那段與土地緊密相處的歲月,是她重要的養分,也是創作裡重要的主體。
「人喊佢高雄 亻厓喊他屋/佢看著亻厓大 也聽等亻厓噭/佢喊亻厓出庄 又望亻厓歸來/莫驚 亻厓赴毋著你个靚」
(人們叫他高雄 我叫他家/他看我長大 也看著我哭/他叫我離開 又盼著我回來/不要害怕 我趕不上你漂亮的模樣)——〈所在〉
對高雄濃厚的情感,轉化成了歌曲裡親暱地呼喚。製作〈所在〉時,蕭賀碩提議回到六龜進行戶外野錄,找來邱淑蟬的家人陪伴,讓她在最放鬆的狀態下表達,也保留自然的環境音,呈現作品更真誠的面貌。
種在心底的那一棵樹
排行老四的邱淑蟬,從小聽著哥哥姊姊的CD、卡帶長大。第一次對音樂人產生強烈的共感,是小學時在電視前,看見隔壁庄頭的林生祥拒領用語言分類的兩座金曲獎。
在當年獲獎專輯的同名歌曲〈種樹〉裡,鍾永豐的詞寫著要唱給離鄉與留鄉的人,唱給蟲鳥、河壩、雨水和南風,沒想到也唱進了一個小女孩心中,種下一株堅實的苗。
林生祥與鍾永豐來自美濃,與六龜緊鄰且同屬「六堆」地區,說的都是四縣腔的客家話。他們的音樂對邱淑蟬既有啟發意義,更有一股直接的親切感。「聽〈種樹〉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在家裡講的話,也可以有這麼美的呈現,那時候甚至要求班導把班級無名小站的主題歌曲換成〈種樹〉。」她笑著說。
國中、高中時期,她開始認真聆聽音樂,同時加入吉他社,因為喜歡唱歌而學著為自己伴奏。「大學在一家餐廳駐唱,覺得有點不甘於唱別人的歌,想找到自己不一樣的地方,就開始試著創作。」
創作第一首客語歌曲的契機,無預警地發生在日常裡。「大學時,打工到一半,我好像聽見阿公的聲音。那時候他已經過世三、五年了,我突然很想念他,想把他的叮嚀記錄下來。」她接下突如其來的思念與靈感,將阿公叨念的耳語寫下,延伸成歌。
「你這隻細妹仔 愛有樣式/下二擺正會得人惜⋯⋯你這隻細妹仔 命靚靚/像著亻厓 像著亻厓」
(你這個女孩子 要有樣子/以後才會得人疼愛⋯⋯你這個女孩子 命很好/像到我 像到我)——〈望〉
這一首〈望〉在《繭的形狀》裡共收錄了兩個版本。出了社會,幾年過去,面對阿公的離開,邱淑蟬心裡已經不只有悲傷,希望能用不同方式呈現,於是錄製專輯時邀請了鍾永豐在〈望〉裡加入唸白。
鍾永豐厚實沉穩的嗓音,讓一句句叮嚀顯得更加深刻,也使原本的思念有了回應。這一次合作,似乎象徵著樹苗已開出枝葉,與當年落下種籽的樹木重新交會。
一張「用左手製作」的專輯
《繭的形狀》僅有兩首歌曲出現華語歌詞,幾乎全客語的創作,但在聆聽過程中卻絲毫感覺不到語言的隔閡。一方面源自於邱淑蟬出色的旋律直覺與演唱技巧,另一方面則要歸功於蕭賀碩的製作。
專輯以簡單的民謠元素構成,透過製作展現出了豐富的層次,同時保留創作的手感,蕭賀碩說:「這是一張我用『左手』製作的專輯,不過度施力,希望能保留她真實甚至有點生澀的樣子。」
曾經做過發片藝人的蕭賀碩知道,有些狀態,是過去了之後就再也回不來的。為了最大程度呈現創作者的原貌,面對還不太熟悉錄音環境的邱淑蟬,蕭賀碩決定放慢製作的腳步,讓她能用最自在的方式表現。
蕭賀碩選擇在高雄錄音,並從台灣各地找來合適的樂手:長居台東都蘭的斯洛伐克籍鼓手Victor,樂團巨大的轟鳴貝斯手、現職咖啡廳店長的侯柏第⋯⋯「這完全不符合商業製作的邏輯,被我一個做唱片企畫的朋友說『實在很沒效率』,但我知道他是在誇獎我。」她笑說,這是一群「沒有被馴服」的樂手,而他們彼此碰撞出的火花的確讓《繭的形狀》的器樂演奏充滿了生命力。
製作過程中邱淑蟬也有所成長,她必須安心地將作品交付出去,然後重新在錄音室裡建立對歌唱的自信。蕭賀碩將慢板的〈行〉加快節奏,換上明亮的色彩;〈後生的目珠〉則找來風格偏向日系的吉他手徐皮編曲。兩首律動較靈活的歌曲,都是邱淑蟬過去未曾嘗試的風格,「〈後生的目珠〉對我來說非常衝擊,花了滿多時間揣摩,怎麼把我的聲音放進去。唱完當天還在自我懷疑,直到聽到檔案才驚覺⋯⋯我有唱得這麼好嗎?」
「我相信淑蟬的音樂路可以走得很長久,所以希望她能把格局再打開一點,因此在製作的時候並不是以『這是一張客語專輯』的角度執行。」蕭賀碩以近乎直覺的專業,不設限地製作,讓《繭的形狀》散發突破語言分類的魅力。
找到屬於自己生命中的「繭」
在寫歌、唱歌之外,平常的邱淑蟬其實是一名品牌企劃。上班族生活除了帶來穩定的收入,也是創作重要的基礎,從平凡經驗裡提煉出的歌曲,有著更多共感的可能。
專輯以《繭的形狀》為名,每一首歌曲,都是邱淑蟬生命中累積而成的繭:〈行〉與〈後生的目珠〉講述剛剛踏入社會的徬徨;〈所在〉與〈發夢〉是對家鄉記掛;〈望〉及〈影仔影仔〉則是獻給離世的阿公、阿嬤。
邱淑蟬的歌詞簡潔,卻充滿了畫面感和客語獨有的韻味。不論是在〈發夢〉裡將被污染的家鄉擬作哭鬧的孩子,或者在〈影仔影仔〉中變換人稱的手法,都看得出她對文字的斟酌,「或許是因為用客語創作的關係,之前我離家工作、唸書,確實會跟家裡有些疏遠,但我回過頭來探索內心的時候,發現自己非常渴望跟家人之間的情感。」在創作中,她不只重新拾回語言,也找回與家人的連結。
放在專輯後段的〈影仔影仔〉,是她陪伴著病榻的阿嬤面對死亡時創作的歌曲。「我從小就跟阿嬤很親近,在她生病的最後階段,我想我的任務就是維持我在她心中的樣子,讓她知道,我們都在。」
「最後一擺喊你 細妹/毋使記得亻厓/你緊行緊遠 就無痛無苦」
(最後一次叫你 親愛的/不用記得我/你越走越遠 就沒有痛苦)——〈影仔影仔〉
陪伴家人與練習對話的進程,在專輯的結束曲〈棉被〉裡完全展開。邱淑蟬邀請萬芳合唱,在充滿那劇場感的唸白當中,這首歌所要說的故事,不再屬於邱淑蟬個人,而有更大的能量去包裹每一個脆弱的靈魂。
「繭」是手心摩擦生長的厚皮,也是蠶蛾吐出擁抱自己的白絲,「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繭的形狀』,有些人可能是一幅畫、一首詩,我則是一首歌。」邱淑蟬說。按著吉他弦,她將手指上的繭寫成歌,「希望我的音樂可以讓大家找到屬於自己生命中的繭。」轉眼,一個個音符已如同夏日裡的蟬,悄悄褪開了殼,響起悠揚而淑清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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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伯學
1998年生,淡江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曾任《VERSE》編輯,每日聽歌、寫字,治腸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