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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海女神龍ft.雲州大儒俠:布袋戲吟唱邊緣男女的愛恨情仇

探尋台語歌的身世,揭密台灣人的記憶

苦海女神龍ft.雲州大儒俠:布袋戲吟唱邊緣男女的愛恨情仇

布袋戲中的男俠如史豔文、藏鏡人等角色的配樂,基本上是描寫主角淪落為社會邊緣人之心境,不少流傳至今依然膾炙人口,成為台灣人的集體記憶。

布袋戲歌曲和布袋戲之間是在意象、氛圍上,具有一定程度的近似連通,但在人物形象或故事情節上則若即若離,並不完全精準等同。然而,如後面詳述的,也正是由於兩者間缺乏明確、直接的符應關係,反倒使得這些歌曲與當時的社會現實情境,可以有更多相互投射的空間。

悔恨的七逃人

布袋戲中的主要角色大都是「遊俠」,他們不論男女皆有七情六欲、愛恨情仇,而布袋戲歌曲也反映著角色們在面對人間事態時的意念情感。因此,布袋戲歌曲有著各式各樣的型態,既有表達對於淪落情境的感慨、悔恨之作,有描寫思念、失戀或悲戀的歌曲,亦有充滿諧謔喜感的作品。

值得留意的是,布袋戲中的男俠要角如史豔文藏鏡人等,往往是以配樂而非歌曲的形式出場,因此造成布袋戲女俠的主題曲比男性角色來得多,受歡迎的程度也相對較高。但不管是男或女,這些歌曲中大受歡迎者,基本上都是描寫主角淪落為社會邊緣人之心境的歌曲。

這些充滿江湖風塵味的作品與其他類型的主題曲相比,都大為暢銷,不僅在布袋戲全盛時期轟動全台,不少流傳至今依然膾炙人口,成為台灣民眾的集體記憶。在此,先介紹以下兩首最具代表性的男性人物主題曲:

〈七逃人的目屎〉 

作詞:黃俊雄
作曲:米山正夫

黑暗的江湖生活/乎人心驚惶
少年彼時/滿腹的熱情/漸漸會消失
七逃人的運命/永遠袂快活
目屎啊/目屎啊
為何流末離
有路無厝/茫茫前程/暗淡的人生
無情的現實人生/乎人心頭冷
江湖兄弟/刀槍來做路/賭命過日子
氣魄來論英雄/冤冤來相報
目屎啊/目屎啊
罪惡洗抹清/改頭換面
重新做人/好好過一生

〈冷霜子〉

作詞:林樂
作曲:中村千里

離開故鄉來流浪/恨阮運命心悲傷
為怎樣會這放蕩/變成前程暗茫茫
放搡著心愛的/出外來他鄉
無疑會做著一個黑暗的英雄
我不應該墜落苦海
一失足來造成這悲哀
我一生來被人害/才著流浪走天涯
後悔莫及也應該/看破黑暗的世界
我決心脫離著陰險的巢窟內
做一個現代正正當當的男性
毋驚人來啥款虐待
早一日挽回著阮生涯

很清楚的,這兩首歌曲都在描寫曾因年少輕狂或無奈原因淪落江湖,如今後悔而試圖洗面革心、欲脫離黑暗世界的社會邊緣人之心境。有意思的是,這兩首主題曲雖然都翻唱自日本,但與江湖黑道有關的內容卻不盡然是原曲本意,而是經過在地化的結果。

〈七逃人的目屎〉的原曲是電影主題曲〈淚をありがとう〉,內容描述於墳墓前想念結拜大哥的心情。這位大哥曾關照過自己,卻不幸為大海奪走生命,死後又被愛人拋棄。歌曲雖然帶有些許江湖味道,但原曲重點在強調男性之間的情誼。

然而在經過翻寫之後,原本的男性情誼部分幾乎被去除,而江湖黑道色彩則被加強。換言之,〈七逃人的目屎〉中有關少年時淪落黑道而「有路無厝,茫茫前程」,必須過著「暗淡的人生」,終至決定洗面革心等主要情節,皆是原曲不存在的增添物。這種改變原曲精神的翻唱手法,也可見於〈冷霜子〉。

〈冷霜子〉原曲為〈盃〉,內容闡述男子漢自有人生必須行走的道路,縱使有不得已,但既然決心歃血為盟走入黑社會,便要和結拜兄弟同甘共苦、生死與共。換言之,〈盃〉所要強調的是日本黑道或男性美學,曲中充滿悲壯、堅決和陽剛之氣。

而這凜然步入江湖的情境,與〈冷霜子〉當中「決心看破黑暗的世界」、脫離陰險的巢窟「做一個現代正正當當的男性」,那種滲透著無奈、悔恨和陰柔之氣的氛圍,形成了強烈反差。再者,「我一生來被人害」、「放搡著心愛的,出外來他鄉」、「恨阮運命心悲傷」等針對自己淪落過程的說明,也是原曲所沒有的。

〈七逃人的目屎〉與〈冷霜子〉都描寫對淪落黑道感到懊悔,試圖走回正軌的心境;並都展現了男性自我勉勵、渴望被社會肯認或救贖的心情。但這兩首歌曲的共同精髓並非來自原曲,而是在地化的結果。在台灣被增添的歌詞雖然偏離了原曲精神,但對於離鄉出外的描述,則有「望鄉演歌」的影子。

若仔細觀察不難發現,布袋戲中的男性角色雖然身處困境,內心滿是疏離感、挫折和無奈,但他們所期待的並非愛情,而是追求正義或名利。其主題曲除了對社會黑暗、現實紛亂的慨歎之外,也顯示出這些角色對於現狀不滿而希冀改變,又或者改邪歸正去過平穩生活。

因此,〈冷霜子〉、〈七逃人的目屎〉和「望鄉演歌」看似無關,但兩者在出現時間及內容上,其實具有連貫性。離鄉、挫折、漂泊、淪落、疏離於社會之外等感受,明顯延續著1950年代「港歌」和1960年代「望鄉演歌」的精髓,給予許多單獨前往都市卻遭遇挫折而淪落,但又不甘而試圖對抗命運的台灣人們,許多直抒心聲和自我詮釋的空間。

淪落紅塵的女性心聲

有別於股旅物,布袋戲中有許多女俠客的人物主題曲。這些女遊俠雖然與前述男性角色的遭遇、心境不盡相同,但她們同樣都是社會邊緣人。只不過是相對於男性遊俠歌曲中的戀愛情節薄弱,女性遊俠們淪落的理由,則通常與情愛有關。她們經常因為在感情路上遭遇挫折,而淪落於紅塵、在歡場中打滾。

這些女性表面奢華光鮮、脂粉濃重,卻身處荊棘之途;她們敢愛敢恨甚至勇於控訴社會的不公義,但內心卻頗為寂寞。布袋戲歌曲中的女性和戰後初期「苦戀」主題之台語流行歌曲中的女性,都同樣歷盡滄桑、身陷困境;但相對於後者的柔弱,前者則多了一些堅強和亮麗的外表。舉例來說,《雲州大儒俠》中的〈廣東花〉便訴說著一位外表華貴、「雖然不是千金小姐,出門攏坐車」的女性之苦楚。

〈廣東花〉

作曲:服部良一
作詞:黃俊雄 

金熾熾的高貴目鏡/紅色的馬靴
雖然不是千金小姐/出門攏坐車
無論叼位攏是欣羨/這款的運命
誰人知影/阮的運命/像在枉死城
軟綁梆的高貴衣衫/狐狸皮一領
雖然不是真正好額/講話敢大聲
無論叨位攏是欣羨/這款好娘子
誰人知影/阮是每日為錢塊拚命
黑暗暗的現實世界/多情人失敗
雖然賞月嫁好尪婿/又驚人無愛
決心浸在茫茫苦海/忍氣甲忍耐
誰人瞭解/阮是每日為錢塊悲哀

事實上〈廣東花〉的原曲,乃是太平洋戰爭時期以中國大陸為背景、具有軍國主義色彩的典型「支那物」——〈支那むすめ〉,描述的是即將出嫁到兒時同伴家(日本人)的中國少女之感觸。但在《雲州大儒俠》裡,它被翻轉成全然不同的主題。

同樣借自戰前軍國主義歌曲者,還有〈可憐的酒家女〉,其原曲為〈月下の胡弓〉,描寫一位在月光下西湖畔,拉著胡琴的中國少女之懷春心情。但這首歌曲在台灣卻被翻改為受環境所迫、淪落成酒家女的悲慘故事。這位酒家女不只因身處歡場而任人踐踏,而且好不容易找到真愛之後卻又慘遭欺騙被棄,難以獲得救贖。

這首原屬於「望鄉演歌」的〈可憐的酒家女〉,在1960年代已經被翻唱,卻又在1971年被使用在布袋戲《六合三俠傳》當中。

而眾多的布袋戲歌曲中,〈苦海女神龍〉和〈為錢賭生命〉應是最廣為流傳的經典作品。〈苦海女神龍〉翻唱自〈港町ブルース〉,原曲為典型的港歌,描寫一位為愛走天涯的痴情女性,渴望見到行船維生的情人,由南到北走遍了日本各大港口;為此,歌詞中穿插了相當多日本的港口名稱。

而在台灣布袋戲中,〈港町ブルース〉被改編成落難的異族公主苦海女神龍,因愛慕史豔文而拖著沉重腳步,自遙遠的西域沙漠走到黑暗中原。同樣是為愛走天涯,但苦海女神龍這條流浪之路荊棘重重也危機四伏,但由於自己不是「小娘子」而是「女妖精」,因此不管命運如何坎坷,她都願意克服。只是強悍的「女妖精」縱然美麗,卻難以獲得男性歡心而註定心酸寂寞。

書籍介紹

本文摘錄自《歌唱臺灣:連續殖民下臺語歌曲的變遷
出版:衛城
作者:陳培豐

探尋台語歌的身世,揭密台灣人的記憶。從〈四月望雨〉到〈港都夜雨〉和〈安平追想曲〉,從〈媽媽請你也保重〉到〈為錢賭性命〉與〈苦海女神龍〉,自1920年代後期到1970年代,台語流行歌曲在台灣生根、發展茁壯,歷經連續的殖民統治、工業化、社會轉型,一首首耳熟能詳的旋律,銘刻著時代變遷的痕跡,也記錄了庶民大眾的共同情感。

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VERSE VOL. 22 新的一年,重新認識與定義自己
  • 文字/陳培豐
  • 圖片/衛城出版提供
  • 責任編輯/游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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