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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類型片成新主流:流淚了、驚呆了、拳頭硬了
從《海角七號》、《角頭》系列,到《當男人戀愛時》,在「後海角」時代走過近15年,台灣電影已從作者電影擺盪到另一端的商業類型片。
今年7月,國際影展瑞士紐沙特奇幻影展(NIFFF)攜手台灣文化內容策進院合作推出「奇幻福爾摩沙」(Formosa Fantastica)單元,並於映後展開一場關於類型片的深度論壇,從台灣電影史、類型電影製作到金馬奇幻影展等多面向角度,一起探討台灣電影產業的發展歷程。本文接續「奇幻福爾摩沙」論壇之內容,進一步探討台灣類型電影產業的開展趨勢。
在2008年《海角七號》上映大獲佳績之後,台灣電影產業在「後海角」時代,歷經十幾年的摸索,國片重新穩固了觀影群眾、商業機制與製片生態。訴諸感動的通俗劇、主打草根性的幫派電影與深具在地特色的驚悚片三分天下——這些土生土長的類型片,正為台灣電影找回使主流觀眾共鳴的號召力。
今年3月,文化部公佈了2020年度的國片市場數據。當全台戲院在2020上半年被Covid-19疫情腰斬收入,2020年的國片全台總票房竟超越2019年的新台幣7.02億元,達到8.77億元。而相對於近年國片票房市占率遊走於6%至7%的水準,2020年的市佔率以17.02%寫下國片新紀錄。
必須承認,這樣的佳績一部分是拜疫情之賜。2020年疫情肆虐全球,台灣因地理屏障加上政府抗疫有成,讓戲院下半年營運回到正軌,彼時好萊塢大片繼續延檔,讓國片有更多被觀眾選擇的機會。不過國片全台票房能刷新紀錄,關鍵還是在作品夠精彩,才能讓消費者買帳。
也因此,這樣的成績對於台灣電影產業而言,可說是一個重要的正面訊息。我們可以說,2020年對重振旗鼓多年的國片產業而言,就像在一場商業電影的學測模擬考拿下高分,也讓人可以很篤定地說,國片產業大致練成了商業電影的基本功,找回讓普羅大眾共鳴的敘事能力。
而綜觀近年,國片市場主流可說由三種類型鼎立:主打令人感動落淚的通俗劇(melodrama)、高度草根化與血脈噴張的幫派電影(gangster),還有以本土靈異題材打下票房基礎堅強的驚悚片(thriller)。這三個類型的出線,我們或許可以從《海角七號》之後的國片票房偏好,看見主流浮現的蛛絲馬跡。
後海角初期 主流類型的確立
台灣電影在1960、70年代曾有過產量極高、類型豐富的黃金歲月。但彼時沒有健全的產業環境,更有嚴苛的電檢制度,拍電影就像一場豪賭。許多熱門題材在跟風搶拍的惡性競爭下,更快速耗盡觀眾信心。於是,國片產業從1980年代開始崩盤,到1990年代更宛如手工業。雖然「台灣新電影」以降的作者電影讓國片在世界影壇上發光,但本地觀眾卻與創作者的思維產生了巨大鴻溝。
直到2008年,《海角七號》將熱血又浪漫的小人物追夢故事,以平易近人的口吻打動無數人,創下空前絕後的5.3億元全台票房紀錄。在此前後,還有多部小品佳作也都迴響不俗,讓台灣電影人有了重振旗鼓的信心。
雖然2010年代的頭幾年,台灣電影不論產業機制、商業類型開發know-how都從基礎開始摸索。但我們可以感受到,彼時台灣電影創作者的共識,就是找回觀眾,說服觀眾國片也可以很好懂、很好看。
而國片的主流類型,在2010年代前半就慢慢出線了。訴諸感動的通俗劇,從《海角七號》便展現最強大的票房號召力。「通俗」並不「俗」,而是最能觸動俗世大眾的情感。這一大類型特別擅長在三幕劇架構的起承轉合之下烘托情緒,讓觀眾又哭又笑。
九把刀電影《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2011),陳玉珊女性視角的《我的少女時代》(2015),都是喚起觀眾心中初戀悸動與遺憾的青春愛情故事。改編真人真事的追夢故事也是票房常勝軍。棒球電影《KANO》(2014)描述日治時期嘉義少棒隊逐夢甲子園的歷程,尤其是代表作。而在它之前,講述體操國手追夢的《翻滾吧!阿信》(2011)也獲得很好的迴響。
於是,「感動」成為台灣電影的聖杯,也是至今不曾退流行的關鍵字。
2012年的《陣頭》雖然也是改編民藝團體追夢的真人真事,但從表達方式來看,我會把它與2010年的講述幫派少年愛恨情仇的《艋舺》,一同視為本土幫派類型的開路作品。把廟口角頭拍得浪漫時尚的《艋舺》,讓我們看見本土幫派電影是可行的,但《陣頭》直來直往的感情、語言表達都更在地,讓我們看到若要跟更多的觀眾溝通,這樣的「氣口」更有效。從此,草根性、男性情誼、熱血情緒等,成為今日本土幫派片的基本元素。
直到2015年開始出現以台灣民俗傳說為題材的驚悚電影,如描述冥婚習俗的《屍憶》,而同年底上映的《紅衣小女孩》以效仿美式鬼片的敘事手法,為這個充滿話題性的都市靈異傳說賦予極大的視覺娛樂性,最終獲得8500萬票房,才確立這一類型在市場上的可行性。
產業轉向與打底 從走向光譜另一端的商業電影
2015年可以視為國片類型發展的分水嶺,一方面,國片製作模式自2010年代初期開始,從導演制逐漸轉向製片制,在市場復甦與政策引導下,也吸引本土金控公司與海外資金投資成立製片公司,讓開發評估與製作管理更嚴謹。國片行銷團隊累積大量經驗與數據,更加熟悉觀眾屬性,行銷手法越來越靈活。
在文化政策補助下,製作公司、影展積極邀請他國電影人才來台開班分享商業片操作經驗。而2011年起,李安《少年Pi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 2012)、盧貝松《露西》(Lucy, 2014)、馬丁史柯西斯《沉默》(Silence, 2016)等好萊塢大片先後來台取景,讓台灣電影的各技術部門人員,得以參與好萊塢電影團隊的實務操作與分工,也加速了國片產業的分工專業度。雖至今仍有進步空間,但產業環境健全度與1960、70年代不可同日而語。
另一方面,一批有志朝類型電影發展的新導演開始展露頭角,包括擅長懸疑驚悚的《紅》片導演程偉豪、擅長類型片手法的李中、徐漢強、連奕琦、高炳權等人。上述這些因素都讓台灣電影加速走出台灣新電影巨擘的影子。這些轉向大約從2015年開始收效,主流類型的發展逐漸成熟,也開始延伸擴展。
《紅衣》與《角頭》宇宙
類型的成熟與延伸,最明顯的例子當屬同於2015年上映的《紅衣小女孩》與《角頭》。《紅》片推出的兩部續集,都有一定的票房號召力,也掀起一股改編鄉野靈異傳說的風潮。續集《紅衣小女孩2》(2017)與《人面魚:紅衣小女孩外傳》(2018)分別加入「虎爺」與「人面魚」等民俗信仰與鄉野傳說題材。
此外,2018年的《粽邪》與2020年的續集《馗降:粽邪2》,則是取材自道教民俗信仰「送肉粽」的超渡儀式與禁忌。2020年的《女鬼橋》則取材自另一熱門靈異傳說。不論創作團隊為何,這類作品都有5000萬元起跳的票房,可見觀眾基礎非常穩固。
同樣自原創題材延伸出系列宇宙的還有《角頭》。首集的敘事技巧雖較續集青澀,但8000萬的票房仍展現極高市場潛力。其續集不斷提升編劇、導演手法,更結合不同類型元素,讓票房屢創新高。
2018年的《角頭2:王者再起》擴大故事格局讓劇情更加深刻複雜,2021年的前傳《角頭-浪流連》聚焦於五虎將裡鄭人碩飾演的阿慶年輕時的純愛,並加入幫派奪權陰謀的懸疑元素,讓票房再攀新高,來到1.6億元。
價值4億的怦然心動
《那些年》與《少女時代》長年分據國片歷年賣座第四、第五名,也劃出一塊價值台幣四億票房的大餅,持續吸引不同團隊挑戰,有人選擇從比台灣更善於商業敘事的南韓電影物色題材,因而有了2018年的《比悲傷更悲傷的故事》,以及今年的《當男人戀愛時》。
有趣的是,同樣描繪因絕症而無法開花結果的愛情,都會氣息濃厚的《比悲傷》在全台獲得2.4億票房,以「流氓與小姐」做為CP的《當男人》更勝一籌,全台票房突破4億元,成功追上《那些年》與《少女時代》。或許《當男人》的成績,除了有近年國片男神邱澤加持,他的表演以及劇本的改編,都極有說服力地植入台灣的草根「氣口」,兼顧江湖的草莽與純愛的浪漫,或許才能在喜愛《比悲傷》的受眾之外,也抓住《角頭》的觀眾。
除此之外,描述家族故事的《孤味》也在2020年底竄上國片年度賣座冠軍。講述台南家族兩代女性故事的《孤味》,以典型的三幕劇架構,揭開母親在丈夫背叛下獨力撫養三名女兒長大的苦楚,以及姐妹互相扶持的感情,笑中帶淚的溫情故事觸動社會的集體記憶與情感經驗。
而2020年票房亞軍《刻在你心底的名字》,以接近《那些年》、《少女時代》的懷舊青春戀曲作為主軸,並在行銷團隊號召喜愛BL(boy's love)漫畫的女性受眾的操作策略之下,成功擴大觀眾族群,以破億票房寫下台灣同志電影賣座紀錄。而他們的票房成績,也讓我們看見台灣電影的通俗劇類型只要故事與人物夠深刻動人,在對的行銷策略之下,題材可以不是票房的障礙。
值得一提的是,在《刻在》之前,還有徐譽庭與許智彥合導的同志愛情喜劇《誰先愛上他的》(2018),以及鄭有傑編導的《親愛的房客》(2020),都是從異性戀觀點詮釋男同志處境,也都是年度國片票房前十名。可見台灣電影的同志題材已經可以全心擁抱主流,也被主流擁抱。
主流題材的奇幻實驗
除了同志題材進入國片主流,也有創作者嘗試在性別光譜上進行一場奇幻實驗。風格強烈的導演陳宏一與劇場名導魏瑛娟,共同將莎翁名劇《皆大歡喜》(As You Like It)改編為《揭大歡喜》。特別的是角色不論男女全由女演員詮釋,使得片中的女扮男裝和男歡女愛,還有對原著歷史脈絡的互文,都有更多層次的解讀趣味。
但概念先行的《揭大歡喜》,對白企圖將莎劇的韻文格式融入年輕世代、甚至類似饒舌韻文的表達形式,但介於舞台劇與銀幕表演之間的誇大念白與肢體動作,較難說服習慣寫實演出的觀眾。儘管該片接連獲鹿特丹(IFFR)、紐沙特奇幻影展(NIFFF)等國際影展青睞,但國內觀眾接受度較低。
除了民俗靈異題材,近年台灣電影的奇幻題材也越來越常見。最具代表性的,當屬2019年改編同名電玩遊戲的《返校》。遊戲劇情以台灣白色恐怖時期為背景建構一個架空的異次元,讓《返校》電影版可以跳脫《超級大國民》、《悲情城市》等新電影經典的寫實框架,以明快的節奏與年輕的類型化影像風格開創新局。
搭著遊戲的高話題性,也恰巧遇上香港反送中抗爭升溫。在天時地利之下,《返校》以2.6億票房衝上年度國片冠軍。無獨有偶,2019年的國片亞軍也是一部結合喜劇、靈異與動作元素的奇幻電影《第九分局》。
此外,喪屍作為全球奇幻電影的熱門類型,台灣電影也沒有缺席,而相關作品皆緊扣時下社會氛圍,2020年的《逃出立法院》以活屍荒謬喜劇諷刺國會黑金滲透、朝野動輒拳腳相向的亂象,新銳導演王逸帆尖銳的幽默感與不按牌理的影像風格與節奏,賦予國片新風貌,也掌握了熱血情緒,在影評人之間口碑不俗。
而今年上映的《哭悲》(2021)則透過喪屍病毒的感染過程,放大台灣社會新聞與網路論壇上可見的各種人性惡意。但可能國片觀眾與外語喪屍電影客群交集不大,因此喪屍類型作品在台灣仍是一個需要時間經營的極小眾市場。
草根台味是未來的新主流?
在「後海角」將近15年的時間裡,台灣電影已從「作者電影」擺盪到光譜另一端的「商業電影」。且經過多年票房考驗,除了靈異驚悚片不斷展現堅實的死忠客群,訴諸「感動」的通俗劇與主打「草根性」的幫派電影,更一再證明強大票房號召力。
尤其當台北市以外的戲院銀幕數不斷增加,我們也逐漸發現國片最具票房實力的,並不是精緻的都會中產愛情故事。誰的劇情、表演方式與情感,能越不裝腔作勢地貼近草根(並認同傳統異性戀男性價值觀與愛情觀的)常民,就越有機會站上票房冠軍。從《海角七號》、曇花一現的豬哥亮電影、《角頭》系列,到《當男人戀愛時》都是最好的例子。
走過奇蹟般的2020年,今年下半年好萊塢大片重回院線,台灣電影回到身家懸殊的硬仗擂台,我們又可以推出哪些實力堅強的佳作,留住多少觀眾,產業光譜的兩端又如何兼顧,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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