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01/08

歡迎來到聲音的自由時代

阿爆（阿仍仍）：找回母親的舌頭，也重新創造自己的新聲音

2019 年底，阿爆在台灣以排灣語載道的創作專輯《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滿貫入圍八項金曲獎，台灣與世界同樣思考族群。

拜漫威電影《黑豹》的舉世追捧所賜，「非洲未來主義」在 2018 年一度搏下搜尋趨勢的版面，所有人都止不住獵奇心理地訝然：反動於原生族群被不平等剝削的生存血淚史而建構的未來想像，竟是如此絢燦瑰麗。

2019 年底，阿爆在台灣以排灣語載道的創作專輯《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深度合作電音廠牌「派樂黛唱片」主理人黃少雍、旗下音樂人 Dizparity，傳統文化與時下浪潮洗禮了一次劇烈的混合搖晃，非洲未來主義重回討論，新世界儼然降生。2020 年美國「#BlackLivesMatter」運動一呼百應，《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滿貫入圍八項金曲獎，台灣與世界同樣思考：文化場景乃至生存權的宰制都迫切一場乾坤的顛覆。著眼於台灣，阿爆隻手撐起討論空間，為原住民族、性少數賦權，以音樂實踐無血革命。

金峰來的人

「我跟我奶奶是同月同日生的，她把自己的名字『阿仍仍』給了我。」族名承載被家族長輩寄予的厚望。「我們這一代人被家裡期許更好一點的生活條件。」老一輩原住民做工的多，在書裡找黃金屋便成了對後代的託囑。

阿爆是育成於都市裡的排灣女孩，族名之外，硬性隨俗取了三個方塊字的漢名，姓張名靜雯，自小混居，侯孝賢《風櫃來的人》恰巧為 80 年代剛升格直轄市的港都提供縮影，影中人打澎湖風櫃來，阿爆一家的原鄉座落台東金峰，彼時往都市移動被視為一生懸命的救贖。

父親早些年開計程車，婚結了就遷居高雄，一來台東攬客不易，也不想讓孩子在起跑前就輸給平地人。阿爆身為家中長女，計程車的副駕駛座是她學齡前後的娃娃車，「從幼稚園到國小三年級都還有印象。」上下課接送外，也隨父親四處兜走載客，她會侃侃健談地和後座乘客盤撋，台語的聽、說日益上手，那年頭原漢歧視還重，「爸爸教我們要懂台語，不然被人家欺負了你還傻笑。」彼眾我寡的提防與戒慎，知彼纔能保身。

家中生計一度受惠於經濟起飛，然不夠穩定仍是糊口的隱憂，父親 38 歲考取警察，轉業鐵飯碗。傳教士、部落歌手都是母親婚前的本業，婚後平日司其職家管，假日有時接流水席婚宴場的主持和獻唱工作。

媽媽去唱歌的場合都是祝福的，這點深深影響我。

移地生活的原住民，仍在安居的都市裡同溫成一個聚落，常常席開幾桌就在公廳的卡拉 OK 同樂，「我學會的第一首國語歌是林淑容的〈我怎麼哭了〉。」那個年紀還識不得歌詞，耳濡之下先記住了發音，「大概五歲的時候開始有長輩覺得我會唱歌。」少時聽覺經驗混著母親的古謠和流行樂，歌唱是入芝蘭之室，是蝴蝶自來。

護師與演藝，打回術業的原形

「開始唸書以後我就很少回家。」學費全免的長庚護專（現為長庚科技大學）是當時原住民生的第一志願，父母親的勞動階級背景讓她早熟地想著自己的開銷自己負擔，18 歲後便不再向家裡伸手。從兒時的計程車轉場到病房，各路形色的百樣人見過不少，她自有心路：「就去相處，沒有所謂適應不適應的問題。」

羅美玲是她在護專的直系學姊，同一個部落的 MATZKA 則是姐妹校明志工專（現為明志科技大學）熱舞社，兩所由王永慶創辦的專科學校，有什麼活動自然也一起張羅。學校的歌唱比賽阿爆和室友 Brandy 逢年參加，好事的同學幫她們倆報名中視《電視大國民》的殘酷舞台單元，上了電視唱改編陶喆的〈流沙〉，才輾轉受到「有魚音樂」李亞明的青睞，團體出道，發行國語創作專輯。

也是這時候，Brandy 幫她燙了那頂標誌性的爆炸頭，公司順勢給她「阿爆」這個為人知曉的藝名。

2004 年「阿爆&Brandy」獲得金曲獎最佳重唱組合，未果接踵而至的是一串魔咒發效，有魚音樂倒閉，旗下 Sweety、Linda 另覓留人處。阿爆似錦的前程霎時海市，一片歌手是她隨行的眼光，卻還是耐著在圈子裡打滾了一些時間做幕後，幫易主的 Sweety 跑腿買過便當，執行過三立偶像劇產業鏈的原聲帶企畫案，一段愛與勇氣的故事都是血淚，沒多料及能在往後獨立製樂時大有用武之地。「現在想起來是滿寶貴的經驗。」護理經驗訓練抗壓，她能自得其樂，揶揄過就沒事：「歌手是我第一份全職的工作。」出師不利，加上家裡希望出一個大學畢業的高材，阿爆遂考了二技讀北護（現為國立台北護理健康大學），「唸書過了一段很快樂的日子。」畢業後在醫療體系內安頓下來。

「我其實沒有想要再做音樂了。」不愛你是我自私的決定，她的傳唱曲預支她的割席。玻璃鞋明明合腳，卻在子夜後打落冷宮。

阿爆將電音編制帶回原鄉台東，於 2020「月光.海音樂會」的舞台出演。

母語的還巢

「我不是那種很勵志的人，如果那個工作不能讓我穩定，我幹嘛呢？」務實認分，不讓自己窮途末路。直到 2012 年一通電話，原民台的主持工作登門造訪，她才回返螢光幕前。「本來也只是想說試一季玩票性質的，結果一年一聘就做到現在。」

節目主持直面不同部落的現況，比方布農族的弓琴演奏面臨失傳，比方古謠的傳唱者年事已高，越觸及越失語：「我覺得我自己好像缺了什麼東西，我想要多走一些部落。」

有感於此，工作空檔的時候，阿爆一行三個人駕著 Nissan 的 LIVINA 一台車裝滿器材，開始了環島部落收音計畫。「已經在原民台主持兩年，部落的老人家覺得我看上去熟悉，剛好有這樣一個立基點，很好交朋友。」一己之力難挽大環境往消逝捲去的狂瀾，只得趁無人知曉到來之前，勤拾那些名為傳統智慧結晶的穗。

這段時日間，外婆同樣憂心古謠後繼無人，阿爆起念申請了原民會 60 萬補助款，將自己、母親，與外婆三代吟唱的排灣族古謠錄製成專輯，「雖然不是商業上的成功，但它有另外一層意義是我沒有想過的。」她說研究學者在實際走訪部落的田野調查中，會將《東排三聲代》當參考文獻。起因於家族情感，卻造福公領域。「裡面有一首〈中場休息曲〉，作用是調整呼吸跟腳步，排灣族在慶典結束之前會跳圍舞，代表祝福圓滿的含義。」

以茲為雛形，阿爆創作了一首〈djekuac 腳步〉紀念沒能等到專輯收成便先行離去的外婆。

後來多得製作人荒井十一的鼓勵，阿爆有了全母語創作專輯的設想，「他覺得我不做音樂有點可惜，可能因為他另一半是原住民，他知道文化的價值。」《vavayan. 女人》開案的時候，荒井替她向同鄉 MATZKA 邀了一首 R&B 風格的〈vavayan 排灣女孩〉，古老語言以峰迴的比喻代替直白的亮話，百合花、月亮都是女人的喻依。

常常聽外婆她們講話，包括那樣很美的形容方式，我想筆記下來，如果忘記怎麼說了還有索引。

歌詞備忘日用會話與再小不過的日常，「《vavayan. 女人》創作的過程，才算是開始比較認真學母語。」

往時母語基礎靠古謠學唱打底，為了寫作歌詞，她採集近水樓台，把和母親的語音通話錄音下來，在對話海裡打撈生活的吉光片羽，「我跟我媽媽比較像是用聊天的方式去寫我們要的歌詞。她還不曉得我怎麼這麼多問題煩她，但我得要一直問、一直問。」口傳心授的繼承，沒有課綱的邏輯，文法、連接詞⋯⋯語言的眉角仰仗母親的每一個答覆，阿爆再歸納而成系統。「一直到專輯發行完了她才知道我在幹嘛。媽媽給的詞彙量在第二張《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又更多、更難了，這是最實際的回饋。」

排灣族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將創作看作傳遞文化的載體，創作出《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專輯圖像。（圖片提供／阿笛丹 Atitan Art）

萬籟的脫胎

《vavayan. 女人》徹頭徹尾的編曲是荒井十一和兩位方大同的御用樂手 Derrick Sepnio、Fergus Chow 在北京錄音室碰撞出來的靈光星火。市場反應和獎項評價雙收後，她立足在母語創作者的角度辯問自己：「我能不能再更流行一點？聽眾可以接受到什麼程度？」

反觀部落年輕人的熱頭已經為嘻哈與舞曲風靡，更加深她想嘗試電音領域的欲圖。

引領流行前，先靠攏流行。不能動搖的底線是母語。2018 年阿爆和殊途的兩組電子音樂人 Dizparity、孔雀眼同赴加拿大 CMW 演出，她在異地觀摩取經：「Dizparity 做了一個完整沒有人聲的演出，在之前我很難想像沒有唱的音樂，但是對他來說所有聲音都只是素材，我覺得很有意思。」兩人返台通過訊息往來，Dizparity 寄了一些 beat 提供阿爆氛圍隨意哼吟，從小試的片段漸漸養出合作默契。阿爆花了一年時間從外行入坑電音，梳理出自己的審美，Deep House 及 Ambient 風格都成了串流首選。

先和 Dizparity 共同創作了幾首歌，去年 6 月她跟荒井聊了合作 beat maker 的專輯走向，再圈入 Dizparity 所屬廠牌派樂黛唱片主理人黃少雍與自己聯合擔任製作人，阿爆以為黃少雍聲響裡的侵略性會跟她契合，遂以三個人的核心發展《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荒井牽成後則退居後援。

「沒有人要聽」是一個母語歌手和一個本土電音廠牌聚在一起的調侃；派樂黛做過七張合輯，指望借使廠牌的能見度推廣台灣電子音樂人，約莫一年一張，不同樂風、各式主題，去年 9 月發行的合輯《白蛇鑽》邀請十組電音製作人 feature 十組創作歌手，「嘗試撮合兩方不同的聽眾」是黃少雍的企劃策略。在一個接近的時間點下，阿爆和黃少雍都將自己定錨在邊緣，然後設法地往流行的紅心移動。

「台灣沒有真正做電子音樂的場景。」黃少雍說。和大佳河濱公園這幾年蓬勃進口的派對文化相形之下不免微言。無人問津所以失無所失，「沒有預設任何目標地做，讓它野生，一切的一切都是阿爆在摸索，她自己音樂想要怎麼走。」

Dizpairty 完成了幾近整張專輯的編曲後，黃少雍掌舵大局的火候，「有的歌旋律性還少一點，有的歌節奏感還不到位⋯⋯」秤量之下部分歌曲在電音的編曲架構中疊加真實樂器的聲響，「為的是要加強整首歌的層次感。」找來徐研培即興了〈mainu sun 找路〉、〈tjakudain 無奈〉、〈Thank You〉三首的吉他，「〈Thank You〉除了徐研培的吉他外，還請來 Musa 演奏鋼琴、管風琴，但是它的 drop 完全用合成器來處理，以電子節奏融合福音元素，比較當代一點。」

專輯同名曲〈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中，Dizparity 提供了 Deep House 的編曲方向，黃少雍輔以弦樂中和原有的冷調感覺。虛實的配器依存成絲絲入扣的聽覺包覆，〈minetjus 嚇一跳〉以拉丁美洲 Reggaeton 風格為本進行編曲，〈kalipang 不能亂愛〉的做法則反其道：「Dizparity 的 beat 跟程杰的 bass，我只有再加一些效果，很空的一首歌。」

「整張電音之後，我還是希望保留一點人的味道。」阿爆拿捏，在專輯製作期的最後一個月上社群公開募集「母親說的一句話」，收到過高齡老人家臨終前的最後身影，還有台語、客語、不同族語的母性光輝，通天的巴別塔高不過情感，她將收稿裁度成專輯的最後一首 outro〈母語〉切題收尾。黃少雍再花一個禮拜的時間完成整張專輯的混音，然後親赴美國會面母帶後期工程師 Luca Pretolesi，他專研電子音樂混音和後期，做過蔡依林《Ugly Beauty》、BLACKPINK 出道單曲〈BOOMBAYAH〉，黃少雍認為：「他讓聲響可以跟國際上的電子音樂匹配或對抗。」

阿爆導聆：「《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十首歌擷取了生活中十種不同的經驗與樣貌。」以數數和風味料理入歌的〈1-10〉、〈minetjus 嚇一跳〉於樂裡寓教單詞的學說；〈mainu sun 找路〉、〈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首尾毗連成新一代原住民尋找自我認同的過程，光榮並茫然著。和李英宏合作的排灣語、台語對唱曲〈tjakudain 無奈〉從古謠衍生，重現原漢愛人因血脈原罪而告終的情事；〈Sa'icelen 加油吧〉採樣並演唱阿美語；〈Thank You〉的副歌以排灣語及英文的「謝謝」相互唱和。語言的兼容並蓄映照阿爆自身的生活形塑，「處於少數的原住民，一直以來都需要去適應不同文化背景的人。」

黃少雍談起和阿爆的合作以肯定句堆疊：「空間極大，超級隨性。都好、都可以。」這樣的開放胸襟是一種能力，也是《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之所以轟起平地一聲雷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

阿爆以充滿能量的嗓音，高聲歌唱屬於自己及土地的故事，也讓更多人聽見母語的美好。

「達而達」式的美好

《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封面遙想族服的惹眼配色，黑色為底吸收所有的光，金色在上勾勒出雙臂敞開的太陽神。「在排灣族的信仰裡，太陽神是萬物的起源，祂可以照耀世界、創造生命。『創造』是我覺得我們新一代原住民青年很缺乏的能力。」排灣族藝術家磊勒丹・巴瓦瓦隆為阿爆的兩張專輯繪作視覺圖像，以太陽神的形象體現創造，「很多人只是回溯、傳承，忘卻文化應該一直不斷地進化。《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本身就極具創造力。我跟阿爆在做的事情，都是想要復振原生文化成普世價值。」磊勒丹說。好友桑布伊讚許阿爆：「她一直致力在族語的創作，透過這麼有態度的音樂，成功地帶領不只是排灣族年輕人以她為榜樣，把語言學回來，非常有能量。」阿爆卻虛心以對：「最大的受惠者其實是我自己。」

從張靜雯、阿爆到阿仍仍，她也只是說：

不用安排到那麼細，很多事情就會自己往下發展。

生命是勇莽地試金以石，她過去每一個中繼的停駐，都招引了未來的騷動。

從延續《東排三聲代》，到開創《kinakaian 母親的舌頭》，她的初衷是極為個人的、女性的、以家庭為對象的私書寫，臨摹那些她還有幸見到過的場景。她說起「達而達」，小時候家家戶戶門前都會有的一小方竹蓆，日常在那裡發生，婦女剝豆邊看顧家小，日中就著午飯午覺，晚上迎接喝了酒的人一宿好眠。幾個春秋，台東金峰的屋房都鋪上水泥地，達而達幾已不復存在，與母親的聊天提及起只有悵惜，她想把它寫下來、唱出來。

排灣女孩唱著的歌，是達而達式的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