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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雄 ✕ 謝銘祐 ✕ 拍謝少年:三代人談台語歌的時代脈動

武雄 ✕ 謝銘祐 ✕ 拍謝少年:三代人談台語歌的時代脈動

歌曲隨時代而移易,有哪些變與不變?透過全台語訪問詞人武雄、歌者謝銘祐、樂團拍謝少年,來聆聽時代的脈動。

拍謝少年〈踅夜市〉MV縮圖。(圖/拍謝少年 Sorry Youth Youtube 官方頻道

台灣第一首流行歌,是為宣傳電影而產製的〈桃花泣血記〉,台語歌的身世就如謝銘祐所說,不只是濫摻(lām-tsham,融合)更為強大的特質是敆流(kap-lâu,匯流),合時而吟唱,跟著時代走,放送大眾的心聲。

從1930年代具漢學底蘊之典雅歌詩,到二戰後引日本調填台語詞的搖曳多姿,半世紀後經濟蓬勃發展,口語入歌直截有勁傳唱海內外。剛解嚴的1990年代,台語歌多方突圍,在商業市場、體制外吶喊與人文風大有斬獲。轉眼21世紀,各類型諸般曲風更是大爆發。

歌曲隨時代而移易,歌詞的內涵、風格與產製也會有微妙的連動:有哪些變與不變?崩壞與重建?邊緣和中心的戰鬥?疫情警戒時期,透過視訊全台語訪問詞人武雄、歌者謝銘祐、樂團拍謝少年, 三個世代三款創作者,來聆聽時代的脈動。

寫佇流行的上頭前——武雄

談起武雄的詞作,伍佰的〈點煙〉與蔡振南〈空笑夢〉,江蕙的〈落雨的暗暝〉都是歷久彌新的經典。視訊連線訪問武雄老師,果然是真人不露相,透過麥克風請教:是否因為其出身背景,歌曲常帶憤慨,戳刺社會,站在常民的角度,抒發人生機遇的遭際?

善於分析的武雄老師如此回答:詞人的工作不是寫自己,而是要呈現歌手的形象,鋪寫歌詞替她/他說話:「親像做衫,愛合軀。」聽眾喜歡的歌,反映的是往往是其本身的背景:「流行歌是感情的行業,歌寫出來之後,就屬於聽者了。」

甚少詞寫好再請人譜曲,因常被他拍銃(phah-tshìng,拒絕、退貨)。做為接受者,收到曲調即將填詞,第一步,先取歌名:「若娶某大姊,減三十年的拍拚」,但這成功機率不高。第二步,旋律哼著哼著,看哪道韻腳合用的字最多。


第三步,來說故事,他會畫箍仔(uē khoo-á),猶如畫一個圈圈,在裡頭設想場景,備好人事時地物,什麼人對誰說話,在哪裡的什麼地方,說怎樣的話⋯⋯理想的詞,是用最少的字,表達最多的感情,譬如〈空笑夢〉,投資報酬率最高,只有52個字,便描摹出一個令人猜想、無比觸動的感情世界。

武雄回憶道,他是在滾石唱片工作時入行,開啟了填詞之路,初期也寫華語歌詞,如陳淑樺〈一生守候〉和李壽全〈回家的路〉

1990年羅大佑創立「音樂工廠」,那時有三位詞人搭檔,華語羅大佑,廣東話是林夕,台語就是武雄。對他來說,華語是在電視廣播中會聽到的普通語言,相對而說,台語較幼路(iù-lōo,細膩),感情深沉,可運用的詞與情境豐富多了。

剛入行時被告知,華語歌有固定的套路,針對年輕人市場,追隨大眾文化,要不就從國外引進。台語歌面對的世界就很廣,有詹雅雯的演歌,閃靈血肉果汁機狂吼黑金屬,大支草屯囝仔是rap,董事長樂團融合宮廟風格,更有美秀集團的混搭華麗風等等。

武雄老師接著澄清:當下的台語歌之所以新,不是為「新台語歌」而新,而是分眾越來越細,為顧慮多樣的受眾而來產製。這同時也是武雄的創作路,歌詞編號已達八百多,有施文彬的「文跡奇武」,用台語的「氣口」唱西洋的經典搖滾;也揣摩蕭煌奇溫和良善的個性,反應其遭際與心境之改變;

陳建瑋〈情歌出頭天〉呈現年輕世代的掙扎與奮鬥,李千那〈曖昧林檎〉甜美具明亮感⋯⋯還在陳珊妮的邀請下,為網紅鍾明軒填詞〈雨咧落〉,在凌亂卻又孤獨的路途裡,和過去的自己講和(kóng-hô,和解)。

作為葉俊麟之後的台語詞人代表,多次入圍金曲獎並以〈阿爸的虱目魚〉掄得最佳作詞人獎,其字斟句酌的挑剔性格未曾改變。有時為了改兩個字,就琢磨一整個禮拜。因萬丹紅豆的題目,深入了解並親身造訪,最後定稿為曹雅雯〈罔市只能回味〉,從頭到尾,寫了六年。

視訊到最後,武雄老師強調,他是不會回頭的人,要持續寫那些沒人關心的主題。說話帶詩人的跳躍與詞人距離感的他,論起未來,語氣萬分堅定。

在地精神行出新路——謝銘祐

與三五好友聊得正暢快時,若謝銘祐(暱稱黑哥)伸出了手,表示靈感降駕,大家會自動轉靜音,且這邊尋筆、找紙給黑哥,細心護持著創作之神。待靈感退駕,黑哥回到凡人身份,就重又酒酣耳熱起來。謝銘祐說,創作的材料平素就儲存著,靈感來了,像在台南一見魚丸湯,肉燥飯隨之上桌。

他是先有畫面,然後產生旋律,哼著哼著再來填詞,且理出情景、人物、時地,猶如劇本般來分鏡。對於歌詞本身,相當強調口語性,第一要順,像跟朋友聊天;第二要生動,猶如戲劇對白,看是否能凸顯角色的特質。他是時間的旅人,潛回過往,偷看偷聽,記錄日常生活的片段擷取入詞。

曾在台北的唱片界工作,為劉德華與徐若瑄撰寫歌詞,卻不太適應都市生活,毅然決然回台南。那時,舊制的台南市徵選市歌,他想參賽卻寫不出來,萬念俱灰之下去買了張府城地圖,走過一條街道就畫一條紅線標記,用半年的時間踏遍,才發現,台南的特質是慢,不只是步調悠緩,而是體貼細心的慢,〈行〉這首歌就此走了出來;

歌詞中沒寫台南任何一處地景,就是「行,沿路行;行,那拭汗。」市歌的徵選最終落空,卻由此展開一首首創作,錄製成《台南》專輯,在全國電視觀眾的面前,獲頒金曲獎最佳台語專輯。


對黑哥而言,華語歌比較平易,市場針對性很強,罕見腔調特色。而台語的強項是腔(khionn),如〈戀戀大員〉就用安平腔的聲調來拉出旋律,呈現熱蘭遮城這一帶的生活氣息。用

台語寫詞深且靈活,譬如華語的「以為」,台語有叫是(kiò-sī)、掠做(lia̍h-tsò/tsuè)、料想(liāu-sióng)可運用。他對台語歌非常龜毛(ku-moo,挑惕),務必要求詞曲咬合,達至標準才肯出手。

談到新台語歌,黑哥相當鼓勵年輕人來創作,這幾年來,新人、新團創意不斷,像〈島嶼天光〉楊大正寫那麼嚴肅的主題,能夠甩出「歹勢啦/愛人仔/袂當陪你去看電影」貼合年輕人的生活實況,不經意中帶出歷史之重,是那種一聽就會「giang!giang!giang!」的好歌詞。

過去為展現技巧、刻意琢磨,到現在隨心所欲、不露痕跡的謝銘祐,專心創作台語歌十多年,從〈行〉寫到了〈路〉——當初是受公視台語台委託,研讀許多民主前輩的辛酸歷程,心中浮現「感謝」兩字。有些人仍在,有些人不在了,卻為我們當下的靜好負重前行。

這是咱的時代啊——拍謝少年

視訊一上線,拍謝少年三人的鏡頭已就位,好似在線上舉辦訪談演唱會。說到甫推出的「嗨/海口味」啤酒,廖小子不僅將首張專輯的設計運用於包裝,口味中還加入「海帶」,切題又順口。

問哪首歌最符合其導師井上雄彥的精神?貝斯手薑薑昂揚地說:〈兄弟無夢不應該〉。就像櫻木花道本對籃球外行,真的遇到了籃球就一直熱愛下去,他們是三井壽那種永不放棄的男人。當初創作這首歌時,三人都有工作在身,但他們是真心愛音樂的,才會用最大的決心堅持下去。練團就像打籃球,有人招 (tsio)就集合起來jam。

若有團員帶新樂句來,先彈彈讓大家配合配合,摸索出旋律來,且看是誰來唱這段的,就將歌詞寫下來——這是早期他們寫歌作詞的方法,如同燉滷肉,先用醬油來熬滷汁,這就是旋律,歌詞乃食材,可以加三層肉、滷蛋或豆乾來調製看看,入味了就表示這歌詞OK了。鼓手宗翰說,拍謝少年都是邊摸索邊思考,找出歌的好聽度,也透過歌詞來說話、講故事。

當初讀大學組團時,還在摸索是否只演奏純音樂?若要唱歌,還不確定是華語或台語?直到練到一首未曾發行的〈暗眠〉,發現台語滿適合團的風格,就此唱了下去。殊不知,當時拍謝少年愛聽的音樂,主要是龐克、後龐克與indie,並非傳統台語歌的習染與套路,也就是頭腦想的是台語,演奏的音樂是搖滾。

傳統的台語歌為了娛樂性與普及度,都會帶hook(記憶點);搖滾樂重視起承轉合,歌詞得要把整段故事講完整。是以在拍謝少年的音樂世界中,相對於典型的台語歌詞重視短句鏗鏘、押韻轉意,拍謝少年的句子顯長,更重視鋪陳且和旋律的脈絡結合,形成一段經歷、一道心思,一種新的語句。

不為取悅他人而娛樂性地唱,純粹是做自己喜歡的歌:「聽/咱的歌聲/共阮的故事/唱予你聽」,代表作〈暗流〉光前奏就有3分鐘,沒想到在年輕世代引起渦捲式的共鳴。

首張專輯在羊肉爐店live首唱,此後在書店、轉運站、海邊、保齡球館、廟口等「台灣場景」走唱,旅途中遇到的朋友、現場聽眾或沈溺或歡呼,在地音場與角落回音,帶給他們獨一無二的反饋。時不時就被蚵仔寮的鄉親招喚,去海邊開講喝酒練台語,是心靈的故鄉;謝銘祐則用引導的方式指點拍謝少年,用台語找到適合的用字與感情。

一路上許多前輩牽成(khan-sîng),第三張專輯《歹勢好勢》成熟面市,無論是伸張正義、情歌對唱、踅夜市日常、宮廟元素到極為人文的〈佇世界安靜的時〉,拍謝少年全力衝刺,猶如染紅髮的櫻木花道,因為愛上,就一直熱愛下去,三位少年真的是轉大人了,用台語、用搖滾,吶喊出屬於這個世代的無垠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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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轉載自《VERSE》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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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VERSE VOL. 26 歡迎來到美術館
  • 文字/鄭順聰
  • 編輯/林穎宣
  • 核稿/陳葶芸、梁雯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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