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IBES PAPER 02 - BAR
帶著生命印記之聲再現 ——雷光夏與錄混音師林孝親對談《小故事》
距離雷光夏上次發行專輯,已經九年。九年足以發生許多事,卻也像什麼都沒有變。而今她以〈歇業的海水浴場〉為首波主打曲目,帶著名為《小故事》的專輯再度來到大家眼前,希望聽者於樂聲平靜起伏間,讓埋藏在心底的人生經歷撥雲見日,可能是一次短暫的相遇,又或是一場大雨淋漓的午後,無論笑著回看或依然惆悵,都是生命美好的組成。何以讓音樂如此富有畫面,並且喚起貼近個人的私密記憶?這一記記醒鐘,得從雷光夏與錄混音師林孝親的合作開始談起。
初次聆聽〈歇業的海水浴場〉,是在人擠人的區間車上,濕熱黏膩讓夏日不再輕盈,但當前奏伴隨海聲傾瀉的瞬間,世界彷彿安靜了下來,只剩雷光夏的嗓音,還有記憶深處那模糊的、只屬於自己的一篇篇故事,如幻燈片播放。
形塑歌曲裡的有機感
林孝親第一次接觸雷光夏,起於一場「替換」。數年前林孝親執行電影《返校》配樂編曲,編寫到一半,監製李烈及配樂作曲家盧律銘決定邀請雷光夏創作、演唱片尾曲,最後以〈光明之日〉取代他原先編的樂曲,「當時心想到底是什麼音樂更適合?沒想到一聽,真的被折服了。」沒有不甘心,林孝親甚至就此成為雷光夏的小粉絲。
疫情期間,雷光夏著手創作〈歇業的海水浴場〉,在大家都被困住的時日,她想嘗試有別過往的突破,加上全手工單獨製作與編曲,需要一位勇於接受這些聲響的混音師,便在作曲家李欣芸的介紹下聯繫了林孝親,「當時只是想以 EP 形式發行,想說可以找些新朋友合作一兩首看看。」兩人就此攜手,從一首歌、兩首歌⋯⋯最後演變成專輯,過程中,有火花也有收穫。
〈歇業的海水浴場〉之所以誕生,起源自雷光夏父親 ── 藝術家、作家雷驤及其作曲家好友徐松榮的往復書簡,「他們寫了近乎半世紀的信,談友情,談藝術。後期爸爸繼續以文字書寫,徐松榮則以交響曲樂譜回覆,這些書信整理起來很驚人呢。」雷光夏便以信中兩人共同創作之詩《歇業的浴場》為引,譜寫出〈歇業的海水浴場〉,並汲取這數十年的情誼,完成後半段填詞。
雷光夏深信,音樂是最好的溝通語彙,因此當將於自宅錄好的〈歇業的海水浴場〉音檔交予林孝親混音時,並沒有解釋太多。回想當時景況,林孝親說,「我很快就做出第一版,但大概過十分鐘就把它刪掉了。我想,光夏老師要的不只這樣。」
人聲擺中間、樂聲擺兩邊,〈歇業的海水浴場〉顯然不是如此堆疊就能顯現意境的曲目,林孝親想起初聽雷光夏〈光明之日〉的歌聲,並結合自身做配樂創作的經驗,霎時茅塞頓開 ── 雷光夏的音樂,要的是「有畫面的聲音」,且在擁有完美聆聽體驗之前,情感應先於一切。雷光夏也認為,所有的技術最終皆是為了建造細膩的整體感受與場景,這是她在製作音樂作品時的一貫信念。
因此相較於素材庫裡精細的海浪聲,林孝親更贊同製作人雷光夏採用與雙親在三芝海水浴場錄下的片段;比起後來在錄音室完成的人聲,他也同樣偏好她使用家裡錄製的版本,「甚至連琴聲裡的踏板聲、琴槌的喀喀聲,我都沒有刪掉,反而讓它更明顯。」林孝親形容,這首歌宛如輕灑在海上的光芒,雷光夏的嗓音則在恰到好處的距離,溫煦了旋律、喚起了回憶。
一來一回嘗試,漸入佳境的不僅歌曲完整度,還有兩人的契合度,當雷光夏聽見歌曲裡匍匐而生的有機感,「我知道他瞭解我要什麼了。」
用音樂說故事,曲目成了印記之聲
原是 EP 的項目,之所以演變成完整的專輯,關鍵在於同名歌曲〈小故事〉的出現。小故事背後,是生活裡的風起雲湧,「那時母親身體出了狀況,我人生中第一次得面對生命的存在與不存在。」雷光夏帶點淺笑地自言,以前好似過得不食人間煙火,當現實的殘忍與拉扯撲面而來,「總得留下什麼吧。」她說。
將生命存在與否的重量化作歌曲,並非易事。雷光夏苦思良久,在溫馨的日常扉頁中覓得方向,「我看見父母坐在醫院的陽光室裡,爸爸拿著一本書唸故事給媽媽聽,畫面很美很動人。」年輕時,父親就是這麼追求母親的。
於是雷光夏拾起早前未被採用的電影配樂,將畫面落成文字,邀請大頭(張晁毓)佐以管弦樂和鋼琴編曲,由母親命名的〈小故事〉有了雛形。林孝親初聽,明白中段出現的法國號為重要轉折,在處理上花了不少心思,「收音時,麥克風擺放的位置調整了好幾次,不能太近也不能太遠,嘗試了許多種可能,最後決定讓法國號從比較後面的位置來發聲,透過自然的演奏能量,將聲音傳進前方用來錄製弦樂的主麥克風與空間麥克風裡,營造聽感上些微的距離感。」這甚至是他收音、混音職涯至目前為止,最為滿意的一次。
林孝親直言,唯有將法國號處理好,〈小故事〉才稱得上成功,「對我來說,這首歌裡的法國號就像太陽一樣,金黃色的十分溫暖。」仿若雷光夏雙親依偎的陽光室,法國號照亮歌曲前面鋪陳的小小世界,場景跟著打開。〈小故事〉亦因而定調了整張專輯走向,以故事作為核心,曲目成為生命印記之聲。
而整張專輯中,兩人來回確認最多次的,則是鋪陳相當澎湃的〈小說裡的最後一人〉。靈感取自馬奎斯《百年孤寂》一書,雷光夏找來槍擊潑辣樂團參與編曲演奏,為作品賦予力道與節奏感,「當時已經混出一版,但隔了半年左右,我反覆聆聽,又覺得需要弦樂來創造那魔幻與充滿咒語的世界,因此重啟製作。」雷光夏說。
弦樂加入後,整首歌曲的重量比例得重新調整,加上雷光夏嗓音特質,如何凸顯人聲,讓林孝親下了不少功夫。他想像這首歌在一處髒舊的木造酒吧裡播放,空氣充滿懸浮粒子,神祕而灰暗,「當時還處理了一版壓縮感很強、破破的人聲,最後把它和原先的疊加,終於臻於完美。」混了九版後定案,這首歌像瓶古老又尖銳的魔法藥水,調和兩人的心有靈犀,默契不言而喻。
音樂是自由的
雷光夏和林孝親於《小故事》合作時間長達一年半,林孝親坦言起初十分緊張,後來發現雷光夏不只並不強勢,還給予非常多尊重,「距離感是我的保護色,哈哈!」雷光夏笑著回應,也對林孝親百般肯定,「他彰顯出的誠懇和專業度,會讓人感受到是真心想幫你解決問題,對於這個世代的創作者,我認為這點非常重要。」
沒有階級,無分上下,大家齊聚就是為了作品好,僅此而已。於作曲與錄混音兩者角色切換自如的林孝親有感地表示,正是因為自身亦有創作,方能同理創作者的心緒,「經過這次合作後,我想在作品裡加入更多自己的想法,並繼續用不同的方式及媒介,讓普羅大眾知道我們在乎的事。」創作與產業,便是如此相互牽引,盡己之力朝更好邁進。
訪談日前不久,雷驤與世長辭了,雷光夏自他身上習得堅定的自由意志,映照於音樂上,徜徉其中亦是無拘無束的。一向樂於分享作品的雷家,此回新專輯亦不例外,「爸爸聽完〈歇業的海水浴場〉後,高興地說我延續了他的生命。」
這天,比起悲傷,更多的是愛與陪伴的凝聚。正如聆聽《小故事》整張專輯,雷光夏化身傳遞者,帶你我在平凡中看見不凡 ── 那些苦樂悲喜終將成為小故事,即便冬日將盡,曾短暫絢爛,足矣。
本文同時收錄於音樂報《VIBES PAPER》 02 期,隨《VERSE》雜誌 024 期發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