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還沒被書寫》推薦序:理想主義年代或音樂史的異響
繼2004年《聲音與憤怒》、2010年《時代的噪音》後,作家aka VERSE 本刊社長張鐵志再度回到他的「老本行」——搖滾樂的文字書寫。最新出版的《未來還沒被書寫:搖滾樂及其所創造的》將許多「還沒被好好說過、但應該被知道的搖滾故事」紀錄成冊,橫跨多方領域的香港作家廖偉棠特別為此書寫推薦序,並回應作家「搖滾樂就是要take risks」的核心精神。
繼2004年《聲音與憤怒》、2010年《時代的噪音》後,作家aka VERSE 本刊社長張鐵志再度回到他的「老本行」——搖滾樂的文字書寫。最新出版的《未來還沒被書寫:搖滾樂及其所創造的》將許多「還沒被好好說過、但應該被知道的搖滾故事」紀錄成冊,橫跨多方領域的香港作家廖偉棠特別為此書寫推薦序,並回應作家「搖滾樂就是要take risks」的核心精神。
在搖滾書寫場域裡,張鐵志就是《愛麗絲夢遊仙境》那隻兔子,也是Jefferson Airplane在1960年代歌唱的White Rabbit,然後被《駭客任務》使用作為穿越虛假抵達真相的引路人的象徵。這三者的結合,就是夢想、激情和清醒的結合,這也是張鐵志的音樂文章一貫的魅力,而且難得地,他越來越傾向於清醒,和多數搖滾樂迷傾向於迷醉大不一樣。
政治哲學、社會學、抗爭歷史等龐大的儲備讓他的評論沉著痛快,不拘泥於音樂本身─本來,搖滾樂就不只是音樂本身的事體,它如八臂哪吒,動輒讓四周所觸及的世界傷筋動骨。
同時,每個樂評人都在發明自己重構音樂史的方法,張鐵志聚焦在搖滾樂與生俱來的革新與自我革新能力上,把音樂史的進步力強調出來,大刀闊斧之下,為初觸搖滾的讀者提供了黑白分明的搖滾世界觀。從他的文字出發,你會堅定地相信無論搖滾所佩戴的面具是正是邪,底下都是直面世界和自我的熱忱,這就是造就他和他選擇評述的對象的清醒的基礎。
但不要以為寫這本書的張鐵志的激進如舊,其實他越來越像他所寫的約翰藍儂,選擇做一個革命的提醒者。他在本書引述藍儂寫的歌〈革命〉,其中便有質疑革命,質疑街頭行動的句子:
你說你要改變這個體制
你知道
我們都想改變你的大腦
你告訴我說關鍵的是制度
但你知道
你最好解放你的心靈
如果你是要帶著毛主席的照片上街頭
那麼無論如何你是不會成功的
張鐵志指出:這首歌顯然更接近嬉皮的「改造心靈」路線,而非新左翼的體制抗爭。因此,左翼知識分子阿里將滾石樂隊〈街頭鬥士〉的歌詞刊登在他主編的社會主義刊物上,並另外發表了一封給藍儂的信嚴厲批評藍儂。我們可以預想現在的張鐵志也會受到他以前同道、或將來更激進的世代的批評,然而搖滾音樂卻提醒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面對自己的方法,鐵志的方法必然會與大家不同,甚至也和藍儂、狄倫甚至本書他推崇的每一個搖滾先驅不同。
這一點,也可以從張鐵志所寫關於地下絲絨樂隊的文字中看出。他說:「地下絲絨厭惡嬉皮,憎恨『愛之夏』,是那個迷幻時代的倒影─只是他們的色彩不是明亮斑斕,而是陰暗與深邃。」張鐵志並沒有說他會選擇後者,他只是在本書中更多強調搖滾的歧異之處,不再一味的提供政治正確的標準答案。
「他將搖滾樂變成一則則微型的地下報導文學,而主角是沒有人正視的局外人。於是,街頭是他的書房,城市是他的劇場,他讓紐約的破敗與道德的暗空,倒立為一座詩歌的黃金殿堂。」張鐵志寫地下絲絨樂隊的路瑞德的這段文字,則更像我嚮往的理想搖滾創作者、或者樂評人的形象。
且不說其他樂評人是怎樣的,就說我自己吧,我的大多數樂評,都是把自己當作樂團中的樂手來寫,所以寫了很多弦外之音,為音樂橫生不少枝節。我寫作樂評的出發點多數不是為了評,而是為了「和」,尤其聽到那些出神入化的傑作,我用我的文字去應和、讚嘆,力求寫出一篇可以獨立出來也不虧欠於音樂的文章。
很明顯,鐵志的樂評和上述的又不一樣。但評論音樂和音樂史,都是我們評論現實的特殊手段,我們在一首歌中共享一個人、一個族群、甚至一個時代的命運,以觀照我們時代的命運。
其中,對理想主義的反思應該是如今的我們須共同面對的。
比如說常在搖滾歷史上占重要位置的1968年,那曾經是我最熱愛的一個年分,整個六○年代的迷幻文化、反戰文化到此盡情爆發,開到荼糜,黑暗似還在遠處等候未臨。
那一年巴黎的五月風暴鼓舞人心,但在政治上並沒有取得真正的成功,一年後蓬比杜替換戴高樂不過是一種指定繼承人的接班,各種派系爭取勝利果實的表現也不見得美麗,只是無政府主義在開啟民眾的政治想像力上大放異彩,與整個西方世界的文化解放相呼應。至於它另一脈的肅反熱情,則在東方的日本赤軍那邊暗暗滋長,直到1972年「淺間山間事件」爆出劇惡之花。
超然這些之上的,是電影與流行音樂,這兩個既是二十世紀新藝術的弄潮兒,也是發達資本主義的寵兒。能把這把雙刃劍揮舞好,就是那個年代的經典,1968年七月,結合了動畫電影實驗與披頭四音樂的天馬行空之作《黃色潛水艇》的誕生,不但打斷了迪士尼在西方動畫市場的美學壟斷,還直接影響了其後十多年的平面廣告風格,讓資本真正接納了迷幻文化——也可以說全面從迷幻文化中獲利。
《黃色潛水艇》是這麼一個轉折點,它享用了六○年代文化的果實,某程度上還反饋以更濃烈的色彩,但在一切的非理性想像狂歡之中,英國人的刻薄反思本性還是不時流露著——這本來也是披頭四樂隊有異於同時代的流行樂明星的睿智,正是這種睿智使彼岸的鮑伯狄倫對他們刮目相看。如今看來,也許這種理性懷疑主義才是一九六八的遺產,而不只是激情與淚水。
我舉這個例子,正是要說明,即使在理想主義搖滾年代、搖滾史也充滿異樣的響動,這就是我們閱讀張鐵志這本書時要常常注意的。從《未來還沒被書寫》出發,我們可以延伸閱讀更多層面的搖滾史,比如說中國樂評人郝舫的《傷花怒放:搖滾的被縛與抗爭》,美國樂評人Greil Marcus的《The Old, Weird America: The World of Bob Dylan’s Basement Tapes》(中譯本《老美國誌異》,南京大學出版社),鑽進這些兔子洞,我們才能看到搖滾本身就是一個多維度的平行宇宙。
本文為張鐵志最新著作《未來還沒有被書寫:搖滾樂及其所創造的》推薦序,亦刊登於《印刻文學生活誌》225期,2022年5月號。
TEXT by 廖偉棠,香港詩人、作家、攝影家,現居台灣。著有《八尺雪意》、《半簿鬼語》、《衣錦夜行》、《巴黎無題劇照》、《尋找倉央嘉措》、《微暗行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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