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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大圍城,烏坎迷航:關於香港命運的四部紀錄片

理大圍城,烏坎迷航:關於香港命運的四部紀錄片

今年TIDF影展開幕片,選擇了匿名組織「香港紀錄片工作者」攝製的《理大圍城》,用以宣示「台灣持續支持香港」的決心。

《理大圍城》劇照,本片記錄了2019年11月香港理工大學抗爭者與警察對峙16天的圍城戰役。

今年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的開幕片,選擇了匿名組織「香港紀錄片工作者」合力攝製的《理大圍城》,這個選擇除了宣示「台灣持續支持香港」的決心,也另有深意。紀錄片開始二十幾分鐘之後,片名出現,銀幕上有一方被理工大學校園建築「框取」出來的魚肚白天空,「理大圍城」四字就疊映在這片天幕上。

《理大圍城》裡這個方形天幕的鏡頭,恰巧像是「銀幕裡的銀幕」,像是對觀眾提出問題:我們應該如何觀看香港這個「被圍攻的城市」的紀錄片?那麼,我們也許應該往後站一步,更有意識、更全面、也更反身地觀看;同時,我們也可以嘗試倒退著看,以四部TIDF「敬!香港/CHINA獨立紀錄片」單元的紀錄片回溯香港近年的抗爭史。

《理大圍城》:進退維谷的香港反送中運動

《理大圍城》記錄了2019年11月香港理工大學抗爭者與警察對峙長達16天的圍城戰役。這是港府修訂《逃犯條例》後引發「反送中」抗爭浪潮裡,最激烈、但也最挫敗的一役。

青年一佔領理大就被警力圍城,於是決定埋鍋造飯、長期抗爭;但當資源補給被切斷,高壓情勢與閉鎖空間助長了不安焦慮、猜忌恐懼、暴躁神經質的延燒,不少青年瀕臨精神崩潰。群體開始分崩離析,難以堅持「齊上齊落」:當一批教師承諾帶領學生離城返家時,防線開始裂解。

一批身心俱疲的青年被師長領出去「自首」後,仍堅持留下來守城的青年,一邊痛罵師長「你們這些『教畜』會害死學生」(但對棄守離去的青年卻無怨言),一邊也開始意志動搖。全片最讓人不忍卒睹的一幕,不是青年與警方短兵相接、激烈對峙的火爆場面,也不是艱辛守城期間青年遭遇的身心折磨或內鬨爆炸,而是當師長領人出城之際,一位少年在階梯上、在去與留之間「卡住了」:

他一時不知該繼續往下走(隨師長出城返家)或者是回頭往上走(重新歸隊加入戰友),瞻前顧後,左右為難──他是否焦灼焚心?或是自責內疚?他的內心是否正被「道義」與「利益」所拉鋸、撕裂?

卡在中間、不上不下的少年,最終仍沒做出決定。這個令人揪心的形象,也許正好是當今香港抗爭運動的隱喻:陷入困局、泥足難行、進退維谷,在運動被迫停滯時,中共官方與特區政府沒有停手,繼續吋吋進逼。

《佔領立法會》:誰是香港的立法者?

同樣由匿名組織「香港紀錄片工作者」拍攝的《佔領立法會》,則是記錄了稍早於2019年7月1日反送中青年衝擊立法會的事件。占領立法會是一個具有高度象徵性的行動。

「送中條例」破壞了香港1997歸還中國時「50年不變」的承諾,香港原應保有民主的司法體制,如今卻被中共伸進黑手,欲將犯法(亦即稍候以國家暴力制定的「國安法」)的香港人移送中國審判──眾所周知,集權中國的法庭從來不是真正的、公正的法庭。

在《佔領立法會》裡,青年短暫佔領了立法機關,發表了宣言,而後全員撤退。這場行動,除了宣示「香港人才是立法者」的民主基礎,也樹立了香港抗爭者「不割席」與「齊上齊落」的原則:要攻就一起攻、要退就全員退,絕不遺落(遑論拋棄或丟包)任何一位「手足」。

當最後一批撤退者焦心折返現場,一邊流淚一邊「強行架走」那兩三位決心佔領到最後一刻的「死士」(這一幕令人動容不已),不但實現了「齊上齊落」精神,也再次凝聚了香港人「抗爭共同體」的集體意識與意志。

片中也有當時引起網路論壇爭議的一幕:占領後,有香港青年在立法會首席位置背後的牆面上,掛起一面英國米字旗。這是偶然入鏡的短短影像,然而意味深長。有人(多屬「中國小粉紅」)痛斥這是「叛國」──香港人已是中國人了,怎可在國會殿堂高掛英國人旗幟。

也有人皺眉:即使為了反抗中共政權這個「新殖民者」,也不該訴諸英國女王此一「舊殖民者」。但我們也可以在這面英國旗上看見尖銳諷刺:中共高舉左翼旗幟(其實是「扛著紅旗反紅旗」,中共早就「走資」甚至已是「帝國」了),批判從英國這個老牌民主國家所發端的「議會體制」實際上是「資產階級民主」所以「不夠民主」──但中共連這種最基礎的民主都做不到。

《風景》:民主的日常與異常

葉旭耀執導的紀錄片《風景》(2020),許雅舒執導的劇情片《風景》(2016),二者同名,也都聚焦「雨傘革命」──2014年爆發,香港人以大規模靜坐與頻繁的遊行爭取「真普選」。此時,香港人已然意識到,香港的民主體制已然發生危機。

然而,這兩部《風景》呈現了不同的風景——葉旭耀的《風景》可以視為一部實驗紀錄短片,全片沒有人物訪談、也沒有畫外音旁白,全由一幕一幕香港日常影音鏡頭所組成。然而,日常裡有異常。

地窄人稠街道,摩頂擦踵人潮,「的士」、電車叮噹、地鐵進站,陳果《細路祥》(1999)的後街與彭浩翔《志明與春嬌》(2010)的吸菸區防火巷,近似蔡明亮短片《天橋不見了》裡的天橋、電視牆、拖曳小輪子行李箱過馬路的旅人、倒映折射切割城市風景的玻璃帷門,書報攤,城市半空印寫英文或繁體漢字的密密麻麻燈箱店招──景深處有一藍底白字的招牌:「銅鑼灣書店」。日常風景裡隱隱埋伏著異常。

在日常裡穿插「異常風景」: 足見後者如何滲透或強加前者

高掛「和平集會/還我普選/人民自主」標語布條的雨傘革命現場,場邊三五警察百無聊賴駐守,有一示威者經過、背對觀眾向警察舉起一張海報──我們看不見但我們知道寫了甚麼。

坐滿示威者的街心廣場,旁邊有巨型手錶廣告牆(「借來的時間」)、「連儂牆」、手機訊息投影於牆面(有台灣人挺香港簡訊」),攝影機在天橋上隔著欄干俯拍靜坐群眾──好像已在牢裡了。奇異的是,雨傘革命現場卻也有一種日常感。導演不拍激烈前線畫面,只取似乎是衝突或鎮壓之後的風景:

夜間空無一人的高架橋交流道、天橋、地下道、電車軌道,偶然出現路障石壘,或者像是日常勤務交接的警察換班。好似尋常城市夜景,不曾有人占領。不過,也像抗爭成功,示威者已經解散、返家入睡。但也彷彿鎮壓之後的蕭索空寂。

上述的場景讓人想起許雅舒《風景》最後一個超長鏡頭,攝影機跟拍少年行走無人街頭,像在寧謐晨光裡悠閒巡視「我城」(西西的小說書名)。許雅舒的《風景》還從「雨傘革命」的「占領中環」追溯到「占領華爾街」(2009);在爭取民主的政治運動之前,香港也有爭取平等的、甚至左翼的社會運動,比如2011年菜園村反迫遷、2009年反高鐵、2006年保留天星碼頭。

《迷航》:浮城小島與寶島夜船

恰好,葉旭耀《風景》的開頭與結尾皆是碼頭附近「海」的鏡頭(黑水與白水,流動與沖激),一方面暗示當今香港抗爭戰略的「be water」,另方面也提醒觀眾香港作為一個「海港」或「浮島」(詳見西西的小說《浮城誌異》)的歷史。

無獨有偶,香港記者李哲昕拿下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的《迷航》(2020),也以「船」與「島」作為核心意象。

李哲昕投注了八年心力,長期記錄中國南方廣東省「烏坎村」的「抗爭」與「之後」。2011年,烏坎村的村委會私賣土地給建商、從中牟利,引爆了村民激烈抗爭,也引來了全球媒體鎂光燈。在衝突、鎮壓(國家機器口中的「維穩」)、與死傷之後,村民爭到了全中國唯一的民主實驗──重新選舉村委會。

然而,帶領抗爭的領袖在選上新村委之後,卻辜負了村民的期望,土地遲遲沒討回來,甚至爆發收賄醜聞。不滿的村民再次投票、舊幹部於是班師回朝。片中村民短短哼唱的歌曲,讓《迷航》不只是一部關於中國的紀錄片,也和香港、甚至台灣有關。

除了〈國際歌〉與中國歌手崔健的〈一無所有〉,也有香港樂隊 Beyond 以及〈皇后大道東〉,甚至還有台灣歌手鄭智化的〈水手〉與〈大國民〉──後兩首歌我甚至認為是《迷航》的動力與核心:

烏坎村地形像一條魚,村民多以打魚為生,始終「在船上」,於是年輕村民哼著鄭智化的歌、自稱「水手」。還有,點燃抗爭運動第一槍的引信傳單〈給烏坎村鄉親們的一封信〉,署名「愛國者一號」的撰寫者,則是引述然後改寫了鄭智化〈大國民〉的歌詞。

名為「民主」的船將要解體?

確實,烏坎村民主實驗的失敗,似乎預示了日後香港民主體制的瓦解:在中共集權政體與國家機器的夾擊之下,民主幼苗會被掐死,民主樹木則被砍倒。

同時,烏坎村從抗爭到選舉、從「打倒舊官僚」到「新幹部變成舊官僚」、從「換了位置就換了腦袋」的控訴到「換了位置本來就應該換個腦袋」的辯解,似乎也讓台灣觀眾很難不想起當今台灣的政治實況:慷慨激昂的三一八運動之後,政黨輪替、小黨興起,但「新政治」紛紛淪為「舊政治」、進步或左翼的社會運動也大幅退潮或萎縮(甚至被被貼上「左膠」或「中共同路人」標籤)。

《迷航》的片頭與片尾,皆是烏坎村漁民夜航的情景;《風景》裡「海」的鏡頭,一度穿插了黑畫面,聲軌上是纜繩絞扭、船體吱嘎的聲響──這艘船就要解體了嗎?

台灣長久以來傳唱一首〈寶島夜船〉,原是歌頌綠島但逐漸被借代為歌頌台灣,待劉吉雄同名紀錄片《寶島夜船》把「綠島」及其「白色恐怖」意涵重新帶回來,這首歌才從一曲謳歌成為一首反思之歌。解嚴之後,台灣固然已是美麗島、已然恢復「海洋台灣」的開放與自由──然而,寶島會否迷航,仍需要我們不斷檢視民主的風景。

|影展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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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文字/陳平浩
  • 圖片/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提供
  • 責任編輯/游千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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